一天 - 與 CP 再相遇

與 CP 再相遇的那天，天氣並不晴朗 —— 烏雲密不透風地佔據了整個天空，使得樹葉動也不動，很悶熱。

離開住所後，我隨媽媽先後登上了多種的公共交通工具。現在，再次身處小巴車廂內。這車子老愛走在迂迴曲折的路上，弄得我頭昏腦脹，不得不閉目養神。

「要下車了。」媽媽的呼喚，把我的眼皮撐開。我發現小巴在一幢建築物門外停下。

媽媽純熟地用臂彎扣著我的前臂。她下一級，我便下一級，直至我完全離開了車廂為止。

腳踏白色方磚，面向一扇自動門；門兩邊的粉色牆壁質感凹凸；簷篷的天花呈方格花紋，嵌著幾盞射燈。透過自動門，可看到一個像酒店那種的接待處。

若非定睛再三肯定刻在簷篷上的那幾個字，真不敢相信我們母女倆已置身於醫院門外。

踏過幾個灰色的梯級，穿過了那扇自動門，一對玻璃門又收入了眼底，上面大刺刺地顯示著「專科門診部」五個大字。

牆壁粉白相間，黃色的塑膠椅子排了一行又一行；八個診症室外都亮起了紅燈；醫護、病人不住地穿插其中。

此情此景，令我有一種窒息的感覺 —— 「最後一次」四個字，年來我不知聽了多少遍，但每一次都在不久後宣佈無效。

正被絡繹不絕的影子弄得有點煩躁，不遠處的護士喊起我的名字來。媽媽忙不疊地拉起我，朝她的方向走去。

護士把診症室的門打開。我看到一個頭髮稀疏，雙目尚算有神，架著副金屬框眼鏡，臉型、身形都瘦削的高個子。坐著時兩腳交疊在一起，目無表情得令人不得不打個寒顫。

我給他安了個名字，叫仇鴻。在接下來的故事裏，他的角色是 —— 骨科醫生。

眼見我那蹣跚的步履，仇鴻大概已知道我們母女二人此行的目的。問了幾句病歷後，他便著我躺到一旁的升降床上去。

他把我的兩條腿伸直了又屈起，張開了再合攏。平臥這麽做，側臥這麽做，俯臥也這麽做。

儘管空調已在頭頂，但我仍熱得全身像被火團重重包圍一樣；血液正不住地往我的腦袋上湧去。

仇鴻坐回椅子上去，交疊雙腿，兩手擱在膝上。半天，他才把口張開，說：「她的情況也頗複雜。」他的笑容燦爛得，像聽到了甚麼喜訊一樣，「後腿筋繃緊得厲害，所以走路時雙膝呈半蹲的姿勢，必須動手術才可把它放鬆。」

我只懂呆若木雞地望著仇鴻。未幾，我感到眼眶有點燙，然後視線開始模糊起來，臉頰也濕潤了，頭部拚命地在左右搖擺著。

「但如果你不做的話，不久的將來就會舉步爲艱的了。」

但但但，我討厭這個「但」字，因爲它令媽媽在心亂如麻的同時，接受了他的建議。

那天餘下的時間，我雙眼的紅腫並沒有消退過。甚麽「只是先進去檢查一下，不一定要做手術的」等等的說話，感覺告訴我，一個字也不可信。

向來我也蠻相信我的感覺，回想起來，與那次的經歷不無關係。

***

第一次聽到「羅茲威爾外星人」這名詞，是在一個電視節目上。那個頭大身小的物體，正躺在台上等待被解剖。

但原來在那以前，已有「羅茲威爾外星人」在地球出現。只是，後者會用兩個巴掌和膝蓋壓在地上爬行；體積也由起初的一隻手也能拿起，至後來誰看到也忍不住要捏捏她的臉蛋。

太陽伯伯那天心情特別好，把樹木樓房汽車照射得反了光、地面乾紋盡露之餘，行人也幾乎睜不開眼。

我向來容易冒汗，在地上三爬兩跪，整個人就像剛在水裏被撈上來一樣。但那天儘管已在車廂和媽媽的懷裏花了半天，臉蛋還是被曬了個通紅，背脊還是濕了個大片。

偌大的一個大堂，替我們阻擋了太陽伯伯的追捕。眼下的天花板和牆壁，都被染了個雪白；就連熙來攘往的影子，身上也披著白色的制服。唯一吸取小女子注意力的，就只有那一陣又一陣刺鼻的藥水氣味。

「唔，這氣味很難聞，媽，我們回家了好不好？」我捂著鼻子，不斷扯著坐在身旁的媽媽的衣角在搖曳。

「你乖乖坐著的話，我們很快就可以回去。」

我馬上把聲音和一連串的動作止住。

一個身穿白色裙子，頭壓白色帽的姐姐喊了喊我的名字。

「這裏。」語畢，媽媽一手把我抱進懷裏，隨那姐姐走進一個房間。

問號還在我的腦海打轉，眼前已坐了個年過五十的白袍人了。

媽媽指著我的腳和他說了好一陣子的話。然後，他們都站了起來。媽媽把我躺在一旁的床上。

白袍人拿著我的兩條腿，伸直了又屈起。

這一連串的動作，往常媽媽也會做。每次動手，我的五官總會扭作一團，上身永遠貼不住床褥，喉嚨也沒有停止過地喊出聲來。媽媽把腳伸直，我就使勁把它縮起；她要把它們張開，我就只好拚命合攏。

不是刻意要與她對著幹，只是那種快要被扯斷的感覺真的很可怖。

想不到，這場面竟會由一個力氣更大的白袍人再編再導再演，加上媽媽的絕對配合，我唯一的武器，就只有放大了不知多少倍的哭聲。

白袍人又扶著我站在地上，牽著我的兩隻手，示意我向前走。

我只感到整個背部都靠了在他的雙膝上，若他不往前走，我就不會動了。他走一步，我也被逼走一步。

不不不，我不該用個「走」字來形容自己的動作，因爲我的左腳跟像跳芭蕾舞般吊了起來；一隻腳的腳趾也總會先撞向另一隻邊的腳跟才碰到地上去；人家走路時直著雙膝，我的，大概用個蹲字會較貼切。

曾有好幾次，白袍人都漸漸放手，以爲我自動步行的模式會隨之而啟動。

但到這地球來以前，我沒有把這裝備帶在身上。所以，抱歉，我只能往後裁到他的腳掌上去了。

聽見我呼呼地喘著氣，醫生才把我放回椅子上，他自己也坐回了辦公椅，手肘壓在桌上，眼望我的雙腳，沉思了半天。

「醫生，那到底是甚麽回事？」媽媽的聲音，既充滿冀盼，又有點膽怯。

「她得的是腦癱。下肢乏力不在說，最麻煩的，是所有的筋腱都繃緊得厲害，所以腳跟著不了地，必須開刀才可解決問題。」

一陣啜泣的聲音隨即響起。我看見兩行淚水從媽媽的眼眶滑下，視線停留了在我的兩條腿上，彷佛它們把千萬枝箭刺向她的心臟般。

「這種手術，年紀越小做，效果越好，你得盡快決定。」

室內沒有任何說話的聲音。

「醫生，爲甚麽是她？」媽媽嗚咽地吐出這幾個字時，已是不知過了多少光景後的事了。

醫生長歎了一口氣。半晌，他才說：「你不是醫生，不會明白的了。」

媽媽哭得更兇，我也跟著嗚哇地哭了起來。

「媽媽，甚麽是『開刀』？」回家路上，我提出了這樣一個問題。

「那就是……用刀……把你的腳切開……」

切開？我曾試過被剪刀弄得手指流血，也有刀字，流血後，很痛的。

「嗚哇！我不要，我不要開刀啊！嗚哇……」哭聲直至進到屋後也沒有停過。

「媽媽，我不要開刀！」隨後幾天，我就只會對媽媽說這句話。

「好好好，不去就不去。」

可是，那次的經歷告訴我，大人對小孩的承諾，沒有一個可信。

***

頭一回到那醫院去時，不住地上車下車，把我弄得眼花瞭亂；可是幾天後的第二次，倒是要媽媽喚了我幾次後，我才曉得已到達目的地。

每踏一步，我覺得比過往的都吃力。一股強勁的力量，不曾間斷地往我的胸前堵，令我許多次都想站住就算。

奈何，媽媽的步伐，始終如一。

依樣是白色的天花板牆壁床罩枕套。醫護人員絡繹不絕地穿插於我眼前，甚麽護士、健康服務助理、物理治療師、職業治療師、化驗師、醫生……

但卻沒有一個人，能爲我帶來一句扭轉乾坤的說話。

每天一早，仇鴻走進病房後，就只管告訴我，是日會進行些甚麽檢查，待所有檢查完結後，再商量下一步的行動。

每天，我的節目都多采多姿，不是要見物理治療師，就是要往職業治療師處去；不是要到醫務社工處給她輔導一下，就是要去拍愛克斯光片或錄影步態。從一個地方回到病房，滿以爲可以稍作歇息之際，總會有人喚起我的名字來。

沒完沒了地來到了星期五。病房內的燈光才亮，醫護們便開始分發病歷、把病房弄得整齊清潔。

這個早上，有點不一樣。

衆人還未能喘過氣來，一群人便衝進了病房，圍繞在我的病榻站住了。

室內的每一寸空氣，都幾乎要凝住，各人彷彿連呼吸一口氣的膽量也沒有。

除了帶頭的那個穿著筆挺西裝的高個子外，其餘的，都在過去幾天跟我作過自我介紹。

我會管那高個子作汪涵。

仇鴻和其餘幾個大夫，還有那些各式各樣的治療師，分別與汪涵說了一大堆我一個字也聽不懂的英語。汪涵邊聽邊點著頭，一雙眸子不曾離開過我那兩條腿。雖然他的臉上沒有任何表情，但仍不難感覺到威嚴的存在。

聽畢全體人員的匯報後，他才動嘴說：「可以俯身讓我檢查一下嗎？」聲音溫柔得，令我再三懷疑是否出自他的嘴巴，內心也爲我的錯誤猜測而忙呼慶幸。

又是一連串屈曲伸直拉開合攏的動作，俯身左右側身平臥各做了一次。此舉令我印象最深的，是他的力度決不下於仇鴻 —— 他把手停下以後，我的眼耳口鼻仍久久未能打回原形。

一行人又以英語對話了好一陣子。雖然我仍舊一個字也聽不懂，但一種很強烈的感覺此時也告訴我說，那不會是些甚麽好消息。

真的英語到聽時方恨少。

病房再次回復平靜，但我的腦袋仍被剛才的場面所佔據；心跳仍未回復至他們到來前的水平。

一個大夫在這個時候折返。

「剛才我們商量過，都認爲動手術已是個不二的辦法了。不過爲了確定問題所在，以及有否潛藏著其他問題，我們打算給她作一個步行分析的檢查。」

媽媽會有甚麽反應，聰明的你該已心中有數。

穿過了一條迂迴曲折的長廊，我們被帶至一個實驗室。

分析員晨曦笑容親切得儼如重遇老朋友般，除卻檢查的程序外，我們的話題，丁點兒也沒有扯到那兒去。

換上泳衣後，晨曦替我的腰枝和兩腿粘上小膠球，然後連上電線，再背上個如背包般的四方盒 —— 我，與一個整裝待發的太空人無異。

腳踏灰色的長地毯，物理治療師揚淘站了在一旁以備不時之需。

“Ready, go!”是坐在電腦跟前的晨曦發出的指令。

我從地毯的一端走到另一端。但由於我不曉得自動拐彎，所以要在揚淘的稍爲攙扶之下，才得以蹣跚地來個鯉魚轉身，繼續朝地毯的另一端進發。

忘了有多少次，我幾乎因誤踩電線而要像個「大」字般趴倒在地上；忘了有多少次，我因沒有踏到正中的那個四方形上去，而要重頭再來；忘了有多少次，粘在身上的膠紙因被汗水濕透而要重新貼上後再上路……

聽到晨曦喊「完成」後，我真想馬上攤倒在地上 —— 這比不見愛人三秋還要苦。

***

仍舊是白色的天花板白色的牆壁，仍然有許多白色的影子在我眼前穿插。

不同的是，這回有一張說是爲我而設的床：床罩和枕頭套都是白色的；四個床腳都嵌有輪子。

我不能再穿印有卡通人物肖像的衣服，而是那大得即使繫緊了也隨時會鬆脫的手術袍。兩名本來與我玩得歡天喜地的護士，正與媽媽合力把我捧到床上去。

「嗚哇……我不去……我不去開刀……我要回家啊……嗚哇……」我跟媽媽在病房中角力著。腳沒有亂蹭的能力，我就用手拚命地搥媽媽，打護士。即使已坐到了推送床上去，也以死勁繞著媽媽的頸項，不讓身子躺下。

忽然間，我感到屁股一陣刺痛，不一會兒，整個人便睏極乏力，只感到身子被躺下了，有人替我蓋好被。天花板的圖案，只管往上竄。

但我的嘴裏仍然不住在唸「我不去……我要回家啊……媽媽……」

長大了以後，我才曉得，那使我感到一陣刺痛的傢伙，叫做鎮靜劑。

睜眼以後，我已躺了在病榻上。口乾得像被甚麽粘住了般。睏極的感覺依然存在。我看到頭頂掛著一瓶液體，且正徐徐滴著；手背被如蜘蛛網般的喉管覆蓋著。

「媽媽……媽媽……」我使勁地把頭抬起找尋媽媽的蹤影，卻發現雙腳由腳板至小腿的地方，被裹上了如雪般白的厚厚的石膏，只露出五隻腳趾。

我試著動，但它卻沒有移動絲毫，反而派遣了一陣又一陣的劇痛襲向我的心頭。

「好痛啊 —— 嗚哇 —— 啊——」我彷佛要把所有的聲音都哭出來。

此時媽媽不知從哪兒衝了進來，邊撫著我的額頭手背，邊說些安慰的話，但我仍只顧重覆著那幾句說話和動作。

震天的哭聲，直至睡魔急召才得以停止。

睡醒後，再哭過。

醫生來訪，沒等他開口說話，我已放聲大哭。

護士進來，要是跟我說說笑還好，如果是爲打針服藥甚麽的，也只好委屈一下她們的耳朵。

媽媽走開片刻，或要回家梳洗，換上外婆來照顧我，又哭。

上廁所轉身換個姿勢，甚至看看我的腳趾有否腫脹等，就更不在話下了。

整家病房，甚至整個樓層，彷佛只有我一人。

回想起來，也真佩服當時同住一層的病人及醫護人員的耐性。不過，對於一個還在唸幼稚園的孩子而言，這，情有可原吧？

***

又是一件搖搖欲掉的手術袍，再加一頂手術帽，躺了在推送床上後，醫護替我蓋好了間條花紋的厚厚的被子 —— 我準備上戰場去了。

醫護人員一前一後地負責推送，媽媽也站在一旁跟著；假天花如瀑布般從我的視線中往上竄。

在升降機稍作停留後，這個畫面又再重播。

一切都跟以往的一樣，唯一欠缺的，是我那可使地動山搖的哭聲。

害怕的感覺其實並不比以往少，但事情就是那般奇怪 —— 即使這回沒有鎮靜劑幫忙，我也沒有嚎啕大哭。

眼前的畫面，在我看到了「手術室」三個字後始換了樣。牆上的掛鐘，顯示的時間是：二時正。

手術室內的溫度，比室外要低許多倍；那股肯定不是藥水的氣味，強烈得令我感到噁心；佈滿在四周的儀器，嗶嗶嗶地響個沒完沒了，像快要把我吞噬一樣。那張手術台，窄得彷佛只要躺在上面的人稍爲動一動，也會滾到地上去。

不用與幾個人先角力一場，不用把喉嚨也幾乎哭破，心，反而更見悸動。

護士在我身邊忙完了後，全身都被綠色制服覆蓋著的麻醉科醫生便替我在手背打上點滴，然後說：「給你聞氣了，好嗎？」

沒有用心聽他前一天與媽媽的對話，所以我壓根兒不曉得他所謂的「氣」是何方神聖，不過腦袋仍在聽畢他的提問後往下一點。

然後，一個聲稱有草莓味的氧氣罩便徐徐地罩住了我的口和鼻。但我只覺得噁心感越來越強烈。

「用力呼吸。」

我就跟著大口氣大口氣地呼，大口氣大口氣地吸。

一、二、三 …… 還未把「三」字聽完，我的魂魄，已不知失落在何方了。

下午五時，Bilateral Hamstrings Release —— 我的第四次手術，宣告完成。

回到病房後，護士每小時替我量體溫及血壓、檢查雙腳的感覺、協助我辦小事、轉身 …… 直至天明，我也不怎能合眼。

但縱使睏極，雙腳動彈不得的感覺仍不難察覺。

「還好嗎？」仇鴻的影子，被收進了我的眼底。他站了在我的病榻旁，兩手壓在床沿上。

「醫生，我的腳很重。」

「但這已是最輕的玻璃纖維石膏了，你就忍忍吧！習慣了就會好一點。」

「那 …… 甚麽時候可以把它們拆掉？」

「四至六個星期吧！這段日子，你得乖乖地留在這兒做物理治療啊！」說時，他雙唇扯起的弧度特別大。

不過，我的眼睛和嘴形的大小，也與那弧度不相伯仲。

「待會兒替你拔掉喉管後，就會讓你坐直身子。緊記要有多直就坐多直，不然所做的一切就白費的了。」

我這才發現，除了手背那亂作一團的喉管外，我的兩條腿，也各自駁著一條被血液染了個通紅的喉管；它的另一端，則連住了大約四分之一瓶的瘀血。

拔喉？坐直？天啊！我還以爲至少可在床上躺上三五七天呢！

原來天使也並非時刻都仁慈 —— 就像坐在我身旁，扎著馬步的那個，還沒有著我來個深呼吸，就二話不說地把我腿內的那條引流給扯了出來。另一邊的，當然也逃不過這種厄運。

「若不以這般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把它們拔出來的話，你比現在還要痛苦百倍呢！」任務完成，她的成功感大得很。

這時我的五官卻被弄致亂作一團，眼角還滲著幾滴淚水。那陣我不曉得該給它個甚麽形容詞才好的痛楚，不知蹉跎了多少歲月，才消失得無影無蹤。

才剛把氣喘定，我又感覺床頭被緩緩地升起了。它的頭每抬高一趟，我就感到傷口的劇痛多了一分。

「哇！不行啦！」直至我發出這樣的哀號，床頭才沒有繼續上升。

「跟醫生指示的度數還有著天淵之別呢！要繼續努力啊！」

知道知道。然而，雖說打鐵要趁熱，但別忘了也有一句話叫做「欲速不達」；再說，這是活生生的血與肉啊！

還未從方才的痛楚中平伏過來，當下小女子又目瞪口呆起來了 —— 我的兩條腿，從腳跟至大腿都被筒形石膏重重包圍！

我的嘴形，再次成了個圓圈 —— 怪不得自手術室出來後，兩條腿一直都動彈不得。

傷口的痛楚，害得我連坐著時也不得不把身子來個左搖右擺，彷佛床褥佈滿了刺。

當我正搖得天昏地暗之際，忽然間，床頭被下降了 —— 丁點兒。

謝謝您的那副好心腸，儘管我已忘了您是誰。

我的物理治療生涯，就在這每天把床頭調高，直至我忙呼救命後，才降下讓我稍作歇息的情況下，響起了第一爆。

***

已忘了第一次手術後，那兩具石膏陪了我多少個日子，只知道它們是隨我回家後一段日子才捨得跟我道別的。而有生以來的首兩條「蜈蚣」，在石膏被拆除掉的那刻起，便粘了在我兩邊的腳跟，且永遠都不願離去。

可幸的是，我那彷如跳芭蕾舞般的腳形，從此就與我話別了。但因術前腿筋的鬆緊程度有別，

所以我的兩隻腳也就變成了大小腳。

儘管如此，爸爸媽媽的臉上，仍掛上了前所未有的笑容。

***

升降機在地下停下，門被打開了，向左轉，然後，我被推進了一個部門 —— 讓我眼淚縱橫的物理治療部。

把我安置到其中一張既高又窄的木床後，揚淘把一條繩子縛了在我的腳掌與小腿之間，再把繩子的另一端交到我手，著我把繩子往下拉。

「好痛啊！」痛的，不止兩腳，還有背部。

「怎會連背部都疼？腳知道痛就可以了，那就證明那後腿筋已被拉扯著了，我們的目的也只是這個。」

揚淘拋下一句「左右兩邊各拉五十遍後」就幹別的活去了。生平第一次感到「五十」這個數字原來是如此的多。

克服了這般「龐大」的數字後，揚淘又給我安排了另一個玩意 —— 扶著平行桿向前走！

半蹲著雙膝行走了多年，霎時間要我強制性地直著雙腳走路，當然是有點吃不消 —— 腳掌剛碰地的那一刻，我站也沒站穩就幾乎要向前倒。

之後，一個機械人就誕生了 —— 曲不了膝蓋，我就只好靠左搖右擺著身子來取個平衡。

直著雙膝走路，其實也並非想像般令人羡慕。

「給你一張輪椅，那麽你就不用只呆在床上悶了。」職業治療師說。

輪椅這傢伙，平日見是見得多了，但坐到上面去倒是第一次。因有兩條能直不能屈的腿，所以輪椅附帶一對長形的腳踏，車身也較重。

起初駕著它時，在平路上行走得尚算可以；一旦到了要拐彎的地方，卻因常弄不清該先轉動左輪抑或右輪，而常出車禍。

眼見其他病友不論平路抑或轉彎，都能風馳電掣，且安然無恙，我實在活像熱鍋上的螞蟻。

但，如果現在可重新選擇的話，我寧可一輩子也不曉得這本領。

傷口隨著時間而逐漸癒合，拉筋時的痛楚也不再那般撕心裂肺了，揚淘也就再來點新意

思 —— 走出平行桿，換個有兩個輪子的助行架，然後繞場不知多少周。

「有輪子的？那它會走得比我快嗎？我可不想在這兒出個大字形的洋相啊！」我害怕得心跳

加速的同時，手心也在冒汗。

「沒事的，你放心好了。」揚淘把助行架拿到我跟前，把一隻腳壓在上面，示意我站起來。

還好，因為還有兩隻沒輪子的腿牽著，所以助行架只會隨我推動的速度而行。只是，背部的痛楚也隨著步數增加。

「帶著兩條石膏腿，走起路來自是沒有平常般自在。待石膏被拆了以後就會沒事。」

既然揚淘這麽說，甚麽都不懂的我當然沒話可說。

三星期後，石膏可以拆除了。比四個禮拜少了七天，比六個禮拜更少了二十一天 —— 醫生的話，有時並不可以盡信。

看見大腿因被石膏包裹過而纖幼了不少，我實在有點喜上眉梢。

不過，後來我才知道，這是兩條腿乏力的結果 —— 光是扶著些甚麽站立片刻，已震顫不停。

我敢保證，要是我一不留神，摔倒在地上的話，決沒有爬起來的能力。

拆了石膏後的物理治療，與手術初期的沒兩樣 —— 我仍要躺在床上拉筋，仍要先扶著助行桿走一段日子。待腿沒有開始時般軟了，再用那個有輪子的助行架步行。

繞圈而行了半天後，四肢像被拿掉一樣。滿以爲中午可以好好歇歇再努力，誰料又被人喊住了：「治療師叫你做水療去。」

甚麽？水療？自出娘胎以來，我只在泳池浸過一趟水，還把半邊身也沉了下去。自此之後，我聞水色變。

「放心，那兒安全得令你難以置信。」

唉！去就去吧，免得待會被冠上個不合作的罪名。

水池有淺有深。能走路的，可爬過樓梯下去，否則，也可坐在升降儀上，由專人把你降到水裏去。

坐穩到升降儀所需的時間，大概可令我爬過樓梯到水池去有餘。向來急性子的我，固然曉得該怎麽選。

治療師並沒有要求我繞池暢泳，反之，他用救生圈套住了我的上身與雙腳，示意我靠著池邊往前走。水有浮力，所以不怕會因乏力而跌倒。練夠了力度，到地上再走過。

除了轉換姿勢時有點笨拙外，真的沒甚麽好怕，且在水裏運動，也沒有在地上般疼痛。

終於再次走起來，且是不用媽媽牽著的情況下。但不知怎的，我沒有預期般興奮，反而，總感到有甚麼地方不對勁。

揚淘的眼神也證實了我的感覺沒有錯，「你怎麽走成這個樣子了？你自己看看。」他指了指前方的那面鏡子。

我幾乎要昏過去 —— 鏡裏的那個，不是人，是企鵝 —— 上身和下身幾乎成了個九十度，簡直比企鵝更難看！

「現在看來，已不是因爲石膏或乏力的緣故了。」揚淘說。

「我猜，這是因爲你的雙膝直了，但腰部和臀部沒有足夠力量承托所致。」仇鴻說。

這發現也實在是太新鮮了，霎時間，我也不知該給些甚麼反應才好。

好在治療使我沒空再想自己成了「企鵝」的事。每天我繼續上下兩午去受刑，只是每天都沒能把揚淘指定的圈數走完 —— 不是腿軟，而是背疼，疼得，即使坐上半天也不能完全消除。

「這個當然 —— 瞧你那企鵝般的步態就知道了。」每當跟揚淘說起這個問題，他準會有這樣的回應。

是嗎？真的是這樣嗎？那爲甚麽我連躺著拉腿、屈膝也同樣地疼？

大夫把我叫了去拍愛克斯光片。

整組的醫護在燈箱前圍得黑了一團，指著片子邊議論紛紛。

仇鴻轉過身子，說：「我們發現你的背部有一節移了位，且有裂痕。」

說話被傳進我的耳朵後，我沒有想哭的感覺，心跳也沒有加快了腳步。但這樣子的一切正常，反而更叫我不寒而慄。

「那……該怎麽辦？」好在自己還能給點反應。

「待你的腿好了再說吧！」說罷他的雙唇又再扯起了個極大的弧度。

我其實蠻喜歡當時的自己，說了以後再談的，就真的不再去想，繼續當前的活兒去。

當那個助行架給了我足夠信心後，揚淘也把它從我的手裏拿走了。跟六星期前一樣，我又可以徒手走起路來。只是，雙膝伸直了，背部卻無法與之同出一轍。

「腳可以提高一點嗎？」醫生說。

我的腳步聲因而大了起來。大夫也滿意地點點頭。

不過，我總要在快撞向牆壁的當兒，用手朝它一扶，身子才能往回轉。

「這是怎麽回事了？」

不曉得，只知道自懂得獨個兒走路之後就是這個樣子了。

大夫示意我再走一趟。

「停！往回走。」跟牆壁還有一半路程，但在大夫一句「停」以後，我就整個人跪跌在地上了。

「爲了保障你的安全，我建議你用拐杖助行。」

「你千萬別用拐杖啊，不然依賴了可就麻煩了。」揚淘說。

但當我告訴他這是醫生的建議時，他又立刻噤聲。

各有各道理，我實在不知該聽哪邊的才好。此時白衣天使說：「一個是醫生，一個只是治療師，那你說該信哪個？」

最後，我相信了護士。一雙 elbow crutches 就這樣進駐到我的生命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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