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集＆創挑紀錄 - 羲愛

　　槐序得鳥，細柳棉絮逍遙，撫了一襲清風又一襲，滿山滿徑，如雪似霰，儼若步踏幻象。

　　山頂處，濃雲青天明澈，甚是曠達。有一墓碑矗立，前跪了一名男子，雙掌合十，神情靜默，殊不知內心悻悻然。直盯著墓碑上頭的落字：少覡愛寵之墓。

　　說來可笑，他人笑他為一只家禽立碑，豈不要連牠祖宗八代一塊兒祭拜？可他不在乎，自幼這只白鵝伴著他，形影不離，他相信牠是有靈性的，不管是饑寒、還是病痛，牠從未離去，比起那些達官顯貴之人，視性命如草芥，任意操弄之，還要有情有義。

　　他的白鵝便是喪命於當今皇帝手中——孫休。前些日子，白鵝不知怎麼一回事不見蹤影，少覡找了許久一無所獲，但又不能礙著身務，只能一邊尋找一邊做事。

　　今天受命進宮為疾病纏身的皇帝治病，皇帝不信巫術便想測驗他。便殺了一只鵝埋於苑囿，上方建屋，擺放婦女服飾，令他言道婦女之容。少覡識破皇帝的計謀，從此皇帝不疑有他，約於每日日跌之後前來探病診治。

　　那只鵝便是他前些日子不見的愛寵，少覡怒火中燒，雙拳緊握，指甲嵌入泛白肉裡，那日他便發誓，他絕對不會讓孫休好過此生。孫休的信任對少覡來說只是計謀中的一項籌碼。

　　安葬好白鵝之後，少覡開始頻繁的出入皇宮，偽裝夙夜匪懈地為皇帝的病情奔走，實則在宮內降下巫蠱、咒法，咒殺皇帝、咒他妻兒。

　　最終皇帝捱不住，薨了。孫皓繼位，殺其妻兒，一切皆如少覡所想。

　　之後少覡安穩地過完此生，其靈魂來到三生石旁，滿地濃紅的彼岸花招搖，依偎著石碑，上頭記載了他的前世、今生、以及來世，他沒有來世……來到這兒，他的雙腳彷彿被定在彼岸花群中，彼岸花妖艷婀娜，搖曳生姿，在他看來卻是一只又一只的手，飢渴地要他償還。

　　忽然少覡兩身側有踏步聲，是黑白無常。范無咎拿出手卷攤開唸道：「罪人少覡，奸佞無德，迫害東漢景帝、咒其妻兒，罪無可赦，判，受火刑三十五年。」范無咎封卷。

　　謝必安說道：「有何辯解？」

　　少覡說道：「少覡無悔。」他，不曾後悔，現在也是。

　　♦♦♦

　　望鄉臺，孟婆拾起被踐踏過的彼岸花，一一拋入忘川，緋紅的碎瓣，殘破無形，義無反顧地墜入河裡，遮附波光粼粼，待時以化肥，周而復始。

　　孟婆轉身低頭拾起完整的彼岸花，這時一個約十八歲的姑娘站在那兒，一身白羽為衣，窈窕清秀，嚷嚷著：「婆婆！婆婆！他是不是沒來過？」月衣知道今日是他陽壽盡矣之日。

　　「是的，帶罪之人逃得過刑罰，卻躲不過冥法。」孟婆憐惜地看過月衣。她是個可憐的孩子，出來冥府之時，三生石未顯示她的來世，那有兩種可能，其一，重罪之人，其來世即受完刑責另其發配，其二，對前世有偌大眷戀之人，而她是屬於後者。上一世她是差一點就可渡化成人，可惜渡不過大劫，也不願喝下孟婆湯，執意等著那人，孟婆可憐她，便賜予牠應有的人形。

　　「前世就只是前世，妳還有來世、來來世……妳無須掛念，喝下孟婆湯趕緊走吧！」她每日都在勸她離開。

　　「見到他我就走，我只是想和他說說話。」上一世她只是家禽，無法言語。任何時候她只能以行動傳達，但是他就是不懂，所以她有很多很多的話想和他說。錯過了這次，也就沒有機會了。

　　「只怕妳見了他更不想走了。」

　　月衣不說話，因為她無法反駁。

　　孟婆又說話了，「算了，妳拿這昭熹令去找他吧！。」從賜予她人身那一刻起，孟婆就知道她給自己捅了一個樓子。

　　昭熹令，乃冥府正官持有，可任意通行冥府各司院。

　　月衣拿著一片薄冰，內封著彼岸花和印著字樣的昭熹令，頻頻向孟婆道謝：「謝謝……謝謝……」

　　孟婆輕撫月衣的頭，「快去吧！孩子，了了上一世的緣，好好轉世。」

　　月衣點頭，拿著昭熹令道別孟婆，走了黃泉回頭路，找到刑責司，給侍衛看過昭熹令之後，便進入刑責司。

　　裏方是環形建築，壁上有十道門，各司職不同的刑責，水型、仗型、烙型、火刑……月衣一一推開每扇門尋找她熟悉的身影，最後在火刑場找到了少覡。

　　少覡雙手高舉，手腕環鐵鍊，懸上樑柱，腳不碰地，身上僅一破布圍其下身。腳下的地面不斷冒出火舌攀上少覡的身軀。少覡只發出細微的悲鳴，顯然是激動過後，力氣所剩無幾。

　　月衣忍不住落下一行淚，他今日所受的刑責都是為了她。

　　她噙著淚水走到少覡面前，輕喚一聲，「主人……」

　　少覡吃力的抬起頭，前方站著一個以羽為飾、白髮的姑娘，「妳、妳是……誰……未、何哭泣……」他連說話都顯得吃力。

　　「我是月衣。」

　　「誰、誰是……月衣……」

　　至此，月衣上前抱住少覡，她願那些火舌攀上她的身軀，替他分擔頭痛。奈何，這是少覡的業火，不是她的，在她身上只像是棉絮騷擾。

　　她抬頭，對上他的眼，他原本俊朗的容貌，以文上各式各樣的疤痕，但是她還是認得是他，「我是那個天天陪在您身邊的小鵝。因為您常說我的羽毛就如月牙一般無瑕，所以我自詡月衣。」

　　少覡如死灰的臉，忽然展開了笑容，皓月白霓裳，脫俗渡凡塵，正如眼前的她是牠，沒想到還可以見到牠……「我……給妳報了仇，開、開心不……」

　　月衣的眼淚又忍不住闌珊，雙臂環的更緊，瑤瑤頭，「不開心……如果不是為了我，您就不用受此刑。」月衣對自己是悔恨。

　　「為了……妳、少覡甘之如飴……」

　　「但是您最痛恨殺生！」

　　「為……了你……我、我願便……成，自己……痛、恨之人……」

　　月衣上一世是遭逢橫禍，卻是幸運的。

　　「我要在這陪你三十五年。」

　　「我不想耽誤你三十五年。」

　　「您覺得以現今的事態是由你說了算？」

　　少覡看著眼神堅定的小人兒說道：「貌似不是。」

　　月衣破涕為笑，「那就對了。」

　　至此月衣朝暮相守，正如孟婆所說她更不想走了。三十五年……她也就刻意躲著孟婆三十五年，而孟婆也沒來找她，兩人相安無事。

　　其實月衣有愧於孟婆，是她食言了、是她自私，自私地想要陪在他身側，孟婆……會不會記恨於她呀……

　　期間，少覡的三魂七魄捱不過火刑，險些化做冷燼，是月衣守著，以防三魂七魄各自分散，此時的少覡已無意識。

　　年歲輕逝，三十五年之期盡矣，少覡魂魄受損嚴重，月衣養其魂四年得以聚魂，但是魂魄仍是脆弱不堪。

　　她帶著他的魂魄再次步上黃泉路，她……還歉了一個道歉。

　　黃泉路後是望鄉臺，她又再次見到了孟婆，彼岸花仍紅透如血，滿地生姿，人也依舊。

　　「婆婆……對不起。」月衣捧個少覡的小小魂魄站在孟婆面前。

　　孟婆臉上看不出端倪，她只給了她一碗湯，「前世塵緣留否？」以前她老是勸她忘了前世，而今，罷了！忘塵與否？一直不是什麼嚴重的問題，重要的是來世解塵與否。

　　月衣答：「留。」她捨不得忘了他，前世無緣，來世再報。

　　孟婆又問：「少覡之魂前世塵緣留否？」

　　少覡只是她手中的一縷青絲，意識仍是朦朧，於是月衣代他做了決定，「不留。」上一世他成了自己最討厭的那類人，不留也罷。

　　月衣接過孟婆湯，將少覡之魂放入湯裡，步上正準備踏上奈何橋，在此時孟婆叫住了她，「月衣，三十五年等待累否？」此時的孟婆不是忘川的孟婆，而是那縱容她的孟婆。

　　「為了他，月衣甘之如飴。」

　　孟頭點頭，這是最後的道別，月衣帶著少覡走上奈何橋轉世輪迴。

　　♦♦♦

　　東晉，太寧二年。

　　郗家有女初長成，郗鑒愛女——郗璿外言道清雅脫俗。逃之夭夭，灼灼其華，之子于歸，宜室宜家，到了論及婚嫁的年紀，郗鑒有意與王導聯姻。便在京口時，派門客送信與王導。

　　王導大喜，令使者至東廂房挑之。門客看完一輪便回去向郗鑒報告，「王家子弟聽聞前來覓婿，各個端莊自持，但有一郎，於東床坦露且食，如不聞。」

　　郗鑒聽完說道，「正此好！」在探聽之下，才知此人正是才氣縱橫的王逸少。郗鑒大喜，立即派人捎信於王導，幾日後得王導回覆，並承諾不久之後會來提親。他迫不及待回府告知愛女，卻被她一語駁回，「璿兒不嫁。」

　　郗鑒微怒，「都什麼年紀了，莫效仿佳人遲暮。」

　　郗璿暗傷，淒涼說道，「璿兒從來就不是什麼佳人，父親莫要欺瞞他人。」她一出生便是滿身胎紋，如火吻一般的胎紋，唯一慶幸是未擴其臉部。

　　「為父何嘗欺過任何人，璿兒才貌兼備，能書能言，比男子還要精通四書五經，最為優異。」郗鑒說的激昂。

　　郗璿回道，「有誰會接納一個殘缺之身呢？女子無才便是德，璿兒何嘗不知？以貌示人。」這是郗璿痛恨的世道。

　　「我只希望妳有個好歸宿。」

　　「郗璿不在乎，只想陪在父親及娘親身旁。」

　　郗鑒大怒：「胡鬧！」

　　這一罵，郗璿覺得委屈，又不甘勢弱，氣而拂袖走出郗府，一勁兒走耍耍性子。

　　此時夜幕將至，人煙愈來稀少，郗璿真不知她當時打哪來的勇氣走出郗府，也忘了帶上丫鬟。

　　養在深閨人未識，她顯少出門，一時半刻不知該何去何從，她也慌了，走在昏晚的街坊，形單影隻，形影單薄，彷彿要與暮色相容。

　　走著走著，郗璿感覺身後有些微的腳步聲，與她且走且停，郗璿更確定是尾隨其後的。她感到害怕，不自覺邁開腳步，想要脫離那腳步聲，身後那人卻以極快的速度追上她，拉住她的藕臂。

　　「你放手！」郗璿試圖拉回自己的手，四處還看求救：「還來救……」這時她才發現這兒除了他們兩便無其他。

　　「姑娘！生的可真水靈，不知身子如何？」抓住她的人是一名中年大漢，虯髯連鬢，滿身酒氣，語出不敬。

　　「放開我，我……我把首飾都給你，請你放我走！」郗璿急得秋眸蒙上水霧。

　　「錢財不值一夜銷魂，今晚咱們快活去。」大漢舔了舔唇舌，妄想待會品嚐馨香軟玉的滋味。事不宜遲，大漢將她按壓於地，伸手拉開郗璿的繡花襜褕。

　　「不要！」郗璿反抗大喊。

　　大漢看忽然停手，看著她的兩抹香肩、玉兔半跳，還有那檀褐色的火紋，大漢笑得更是淫靡，「原來不是完璧之身，可被男人玩得過火？」

　　原來大漢以為她身上的痕跡，是與男人苟且過頭所為，可是她沒有，對於如此羞辱，她氣憤不已，「我沒有！」

　　「還狡辯呀！眼見為實。」大漢扯著她的衣裳，而郗璿奮力地守著，奈何力氣相差甚遠，襜褕被扯下，露出朱槿為繡的兩當。

　　郗璿已面如搞木，她……今晚怕是了了，但是！寧為玉碎，不為瓦全，郗璿摘下金雀梅枝步搖，流蘇因她的顫慄敲冰戛玉，簪子前端灑了月色，銀白生輝。

　　心一凜，落下清淚，手一使力，描準心窩。耳邊傳來大漢的怒吼：「叫老子交媾死人，有何意！」

　　這時，說遲不遲，不知打哪來一把長劍飛快地、精準地削掉步搖尖端，衝力減緩，擊地滑行數哩。

　　接著一名男子抓著大漢的領子將他拉起，一個旋踢，擊中大漢的腹部，隨手一拳，打得大漢滿地找牙，支撐不住倒地。

　　男子看著大漢落魄的模樣笑得詭譎，「我不打你腿，是留著給你逃命用的，還不快走！」男子怒喝。

　　大漢見男子有意放過他，二話不說逃了去。

　　沒了登徒子，男子看著衣衫不整的郗璿，雙頰忍不住染上酡紅，解下外衣蓋在郗璿身上，說道：「沒、沒事了……還、還有在下會負責。」

　　聽完，郗璿眼淚掉的更兇，一個時辰內，她被兩名男子看了身，也認知了她一身的胎紋在她人眼裡是如此不堪，情緒崩潰，「你也不相信我是完璧之身！我不需要虛情假意。」郗璿扯緊外衣，倔強地撇頭。

　　男子忽然激動地壓著郗璿的雙肩，認真的說道：「不！我相信！你是姝麗的，是在下看過最美的女子。」二十年了……他終於找到了她，難免激動。

　　郗璿不懂他的情緒，只笑得淒涼，「你憑什麼相信。」安撫話不必。

　　她已哭得滿腦昏脹，倍感暈眩，又加上身心俱疲，睡意侵捲全身，但是她還不知道救了他的人是誰，她以意識努力撐著，問出一句：「敢問少俠之名……」她快撐不住了，力氣消耗殆盡，之後的她的意識只停留在男子說出的三個字。

　　「王逸少。」

　　♦♦♦

　　當郗璿在次醒來已身在郗府，丫鬟立即通報老爺和夫人，郗鑒一來就是罵：「多大一個姑娘，還如此不知分寸！」

　　「妳知道嗎！你差點給他人糟蹋去了，若不是王逸少來提親，正好救了妳……」

　　郗鑒不斷謾罵，但是郗璿一個字也沒聽進，她只在意三個字——王逸少。那個說她很美的王逸少，不禁想起當時那他溫柔又不失熱情，郗璿心兒跳得直快，如果真的是他，她願意賭一把。

　　郗鑒發現了她的異樣，先前的謾罵轉為擔憂，「璿兒妳怎麼了？」

　　郗璿紅著臉兒答道：「璿兒願意嫁與王逸少……」

　　郗鑒大喜，孩兒終於想通了，接下來可有他忙了。

　　大婚當日，洞房花燭。

　　郗璿一身火紅，鴛鴦戲水繡於大紅嫁衣，頂著她胸前的牡丹，坐在床帷等著為她掀開紅蓋頭的那人，等待是漫長而無所依託的夜路，沉悶配了寂寥，靜如止水，也默如玄夜。

　　房外聲色美矣，杯酒無空，人來人往的薄影映在素紙的屏風，很是熱鬧。

　　驀然，門發出了咿呀聲，隔著雲繡紅布郗璿知道是他，不禁手足無措，正經圍坐。

　　王逸少慢慢靠近他尋了二十年的佳人，如今她就在他面前。絲織棉繡，繡工細膩，卻被他掀開拋之於地。之下，是她清麗的容顏，施了薄薄的胭脂；緩鬢傾髻，流蘇垂懸。

　　他拿了案上的合巹酒與郗璿交臂對飲。而後……便是……

　　王逸少輕輕地將郗璿案於喜床，指尖撫過她的雙頰，他知道她在害怕，所以他所作的一切都是那樣輕揉，輕柔地吻上她嬌艷的唇瓣，解開她的嫁衣，這時郗璿緊拉著嫁衣，哽咽說道：「不要嫌棄我……」

　　王逸少說道：「我說過，你是姝麗的。」他再次吻上一唇芬芳，這次成功地卸下她的嫁衣以及兩當，她赤裸裸的在他眼前，火紋佈滿雪白嬌嫩的身軀，逶迤依附。

　　郗璿以手背蓋住自己的雙眼，她不敢看王逸少的神情，怕是是失望的，但她還來不及想更多，肩上的戰慄猝不及防。

　　王逸少親吻她身上所有胎紋的痕跡，惹得身下的人兒嬌喘連連。他知道這些胎紋是靈魂受損的跡象。

　　上一世為了她不惜殺害忠良，為了她在冥府受火刑三十五年。

　　而這一世，換她守護他了，守她一世安穩。

　　鴛鴦共赴雲雨，春色旖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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