裂界之下 - 序章・幕二：風尚未停

風還在吹，還是那種乾冷的鐵風，橫掃整個裂層平台，從未改變。

但這次不一樣。

風裡有一種濕味，像泥土剛被掀開、還來不及曬乾的內層；像一場埋得太深的事物，正在微微翻身。

卡嵐·薩姆斯站在第八補給哨的西側監測斜坡上，身旁的陸行機兵「灰屑狗」趴伏在地面，一邊磨著爪面感應器，一邊不斷從尾端彈出氣壓穩定輔助器。那東西是支援型軍用機構，但造型更像一隻被拉長的殘疾戰犬，全身結構由四對可折式機肢、兩組轉軸穩定環構成，雖具備攜彈模組與警戒瞄準系統，卻沒有語音或情緒處理模塊。

卡嵐對此感到安心。他不信任會說話的東西。

這隻灰屑狗原名是「T-92 型 MTU」（地表模組型機動單位），但這名字從沒人叫過它。瑪席給它取了「灰屑狗」這個綽號，因為它剛運來時整身都是塵污與曬痕，像從灰堆裡扒出來的。

這台機兵不像什麼好東西。關節經常卡死，震動會干擾通訊，還會在半夜自動重啟，一度嚇壞歐蘭。但卡嵐沒抱怨過。他知道這種邊境補給點配給的東西不會有多好。能動、能搬、能感知危險，就算是上等貨。

他蹲下來，替灰屑狗整理了一下尾端纏繞的震線。那是剛才順著裂層架接過來的高頻感測纜，現在閃著異常訊號光點，像皮膚底下長了斑。

「灰屑，你也覺得這風不對吧？」他喃喃說。

機兵沒反應，只是微微轉動前爪，把爪尖壓到地面上摩擦。這是它接收到震頻時的反射行為，類似警戒，但不具備判斷能力。

卡嵐看向地平線。

裂層的盡頭有一道模糊的紅光閃爍，不規律、不對稱。那不是訊號燈，不是能量站，也不是補給投放器。22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AGk3YsPggV
他記得這片區域應該是封閉狀態，自從三週前西北哨失聯後，所有中繼線都已中止。

但現在，有什麼在那邊閃爍。像是在等誰看見它，又像是根本不在意有人會看見。

「你今天又提早出崗。」22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JcplvcXA8p
卡嵐回頭，看見克蕾拉站在上層通道的陰影裡，一如既往地冷淡、寡言、全副武裝。

他沒有辯解，只是輕聲回：「風改變了。」

克蕾拉點點頭，並未多問。她從不問太多，只要觀察紀錄能對得上，她從不管別人什麼時候開始執勤。

「能源主脈那邊的讀數呢？」

「還在抽跳，但不是熱力波，是……類似生命場的震幅，間隔在變短。」卡嵐說。

她沉默片刻：「記錄下來，交給技術艙。上面可能不會理，但我們不能漏。」

「明白。」

「灰屑狗昨天自啟三次，歐蘭已申請報廢，你有意見嗎？」

卡嵐想了想，搖頭：「它還能動。這裡少一條腿都不該輕易扔東西。」

克蕾拉注視他幾秒，像是在確認某種心態。

「你不像其他預備兵那樣怕機械出錯。」

「我比較怕人出錯。」

她沒回答，但嘴角像是抖了一下，轉身走下斜坡：「三十後全員例巡。別落單。」

補給哨裡的溫度比外頭還低。

這不是能源問題，而是結構老化造成的氣壓遺漏。瑪席正坐在主艙廊道下方，用工具修理一個震壓閥。他的左腿拆開一半，露出金屬與纖維束的內環，臉上掛著防風鏡，嘴裡叼著螺帽固定器，看起來像是拆自己比拆機件更自在。

「喲，偵查隊回來啦。灰屑有咬人嗎？」

「牠今天只咬線。」卡嵐放下背後的纜束，把感測報告投給資料牆。

「可惜不是人。」瑪席笑，「不然我真想看牠咬歐蘭的屁股。」

說到歐蘭，他正坐在監測台後方的通訊艙裡，朝兩台老舊信號塔罵髒話。

「這批天線是人造的嗎？我懷疑它們是地層自然長出來的垃圾。」

「那你就別修了，讓它們自己回歸母星。」萊娜走過他背後，語氣冰冷。

她今天穿了防護式醫療甲，肩膀還掛著一組骨釘噴槍，看起來像是剛替某人裝回快掉下來的肢體。

「你又把冷凍針藏起來了吧？」歐蘭嘟囔。

「沒有。我只是沒打算在你身上浪費藥物。」

小隊裡的氣氛一如既往，疲憊、乾燥、偶爾尖刻，但仍在運作。

卡嵐望向後方儲藏區的自動艙門，那裡貼著三週前裂層指令的一部分打印件——

「低頻裂動區已封鎖，任何進入皆需三級授權」

但他知道這是騙人的。

因為那道門後的傳感器，每天都在記錄數據。

而它記錄的東西，越來越像——某種訊息。

(瑟那維亞主城街區·卡嵐住所)22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A3ND9K0nHs
「你又來了。」

亞勒·薩姆斯的聲音從地下室最深處傳來，帶著金屬管路的回音，像是嗡鳴，而不是語音。

卡嵐走下階梯時沒有回話，直到最後一級塌陷階梯下的舊棧道上才開口：「技術艙的壓力分歧器還沒修好，臨時來你這邊拿個備件。」

亞勒坐在一張半傾斜的維修台上，脊椎架與左腿固定器外露，像是一具尚未收回的人形機殼。他是退役技技師，從瑟那維亞三號基地拆遷時就留下來，如今只剩下這幾層舊艙室是他的活動範圍。

「你現在都不看著我說話了，是不是覺得我已經不是人？」

卡嵐沒有接話，只走向側牆零件箱，翻出一組未封包的斷電閥芯。

「我還記得你第一次拿焊槍的樣子。那時你才七歲，手還在抖，嘴硬得像你娘。」22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NtteP3RlbN
亞勒發出一聲沉短的笑：「現在你連話都不想給我了。這就是紅環教你的禮貌？」

「是你自己留下來的，亞勒。我沒有叫你留下。」

「你覺得我該跟你媽一樣坐艦艇逃走？當個流亡戶？讓軍區用補助金給我們發個哀悼證書，再配一間宿舍？」

卡嵐轉身，終於看向他父親。那雙眼已經有些渙散，像是永遠活在某個他自己也走不出的戰場上。他的脖子上有一道金屬嵌合線，是支撐顱骨與神經鏈的生物接口，那接點正在閃爍微光，說明他的鎮定劑快要失效了。

「這裡早就不該有人留下了。」卡嵐說。

「那你怎麼還在這？」

卡嵐沒回答。他只是提起手上的備件，走上階梯，一步一步踏回通道。

(倒數 20 日)

小隊接獲例巡命令的當天，風停了。

不完全停，而是那種「風還在動，但你感受不到它」的狀態——感測器有風速數據，但衣服不動、塵粒不飛，連聲音都沒有。

「該死，這什麼鬼氣壓。」瑪席一邊扛著纜束，一邊吐槽，「我現在連放屁都聽得見自己腸子的回聲。」

「你又不是第一次巡裂層，有必要這麼神經質？」歐蘭緊了緊護甲。

「我是擔心那隻灰屑狗暴走。它昨晚又自啟，還撞翻了我的工具箱。」

「那是你自己沒鎖好。」

「它連續三天都在凌晨零點四十二分啟動，然後往能源脈衝器那邊跑。我寧願相信那裡有鬼。」

克蕾拉走在隊伍最前方，未作評論。她只是根據地形調出掃描圖譜，在頭盔內部虛擬層上放大三倍。

「灰屑狗的行為紀錄我已經送去指揮層，他們要我們自行觀察，若無異常，就繼續使用。」

「異常？一個會偷跑的機兵不算異常嗎？」

「比起它，我比較擔心通訊延遲。」卡嵐開口。

全員停下腳步。

「你剛剛說什麼？」萊娜回頭，聲音低了一度。

「我們的同步通訊有延遲。我們之間不應該有訊號差，但我剛剛收到一個你三秒前才傳出的訊息。」

「那有可能是……」瑪席話沒說完，手上的警報燈亮了。

「不對頻，」克蕾拉立刻喚出對頻指令，「我們在被鏡射。」

「有回聲……但不是來自我們。」卡嵐看向灰屑狗——牠正站定在裂層邊緣，四腳緊貼地面，所有感測爪全數下壓，像是試圖「聽」地底深處的聲音。

然後，聲音來了。

一個男人的聲音，微弱、破碎、但絕對來自某處同步通訊頻道：

「……撤離……錯誤……請求中斷……」

語音識別系統亮起提示：22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HF3dMZXFi7
【辨識結果：道維·薩姆斯（已註銷）】

卡嵐僵住。

隊伍中一片靜默。

他沒有問為什麼。他只看著那串顯示碼，一字一句地，像被迫重新讀一張死亡證明。

這裡，沒有誰該還活著。

但有人在呼救。

(倒數 20 日・午後第七時層)

那串通訊訊號在隊伍中持續回繞了三次。破碎、延遲、殘響，然後沉寂。

就像某個被挖空的聲音斷片，被什麼裝置複誦著、無力地求救。22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zcBst3NwGA
聲音不像道維——它太乾、太慢、太機械。但識別系統沒有錯：聲紋、語速、語調匹配達 91%。這在紅環系統裡幾乎等同於活人登入。

但道維早在三年前死了。

他死在亞革斷層的預留戰線，身體沒找回來，只剩下一組殘缺識別環。

那場戰役沒有留下影像紀錄。指揮層回覆只有一句：失守，已封鎖。

卡嵐當時沒說什麼。他在情報下達的兩分鐘內走進士官寢室，把桌上那組還未配發的新兵槍拆成三段，然後默默遞回裝備庫，說自己不再需要訓練彈藥。

自那天起，他幾乎沒再提起過哥哥。

但現在，這聲音回來了。

他感覺喉嚨像被灰燼堵住一樣，說不出話，只能讓眼前的裂層風景不斷疊影——就像某次他們兩人還在訓練營時一起巡哨，走進一處風口，被風拉出視野殘影的瞬間。

「我們必須定位那個訊號源，」克蕾拉打破沉默，「這不是什麼普通錯誤。這是中斷已久的代碼在重新串接，可能來自前線殘餘設施，也可能是……」

「也是敵方誘餌。」萊娜接道。

「但它用了我們內部識別語。」瑪席的聲音壓低，「要不是內部程式沒清除，要不就是……有人還活著。」

「這訊號層級不夠強，不可能是人手發送的。」歐蘭快速掃描通訊譜線，「這不是求救，是殘存資料被某種東西反射。我見過這種情況，在一次感測器重啟時，錄到一名已陣亡成員的夢話紀錄，被系統誤判成當前聲紋，結果鬧得整個區隊宕機。」

「那時你說你也夢見那人回來了。」

「我喝太多營養酒，那不算。」

卡嵐握緊手套。他沒有參與這段對話。他只聽，聽每個人試圖合理化眼前不合理的聲音，像是為了保住現實這層皮，不讓底下那片陌生的東西漏出來。

克蕾拉最終下令：「向訊號源推進，五人編制，灰屑狗前導，卡嵐右翼，歐蘭留後。」

「我們沒有行文授權。」萊娜提醒。

「我們也沒有時間等授權。這區域是我們防線內部，如果這是裂層敵化徵兆，我們有責任第一時間確認。」

沒人再反對。

他們開始向裂層縫隙進行推進——那是一道未標定的地層陷落口，理論上已遭封鎖，但如今，那裡像是被風掏空一樣敞開著。

灰屑狗踏在最前方，腳底彈出微型粒線偵測器，一道道無聲的光束掃過塵土，但沒有回波。

「地層感測為零？不可能。」瑪席瞇起眼，「這地底就像空的。」

「是被掏空，還是……本來就不是地？」歐蘭的聲音顫了一下。

沒有人回答。

他們走了十五分鐘。

然後看到第一個異常——

一道殘破的軍用旗標，掛在裂層邊緣一根鋼索上，那原屬三週前失聯的西北哨偵查分隊，照理說早已殲滅。旗上血跡乾涸，但……不是紅色，是深青色，像一層孢膜渲染後的凝色。

更糟的是，旗下那根鋼索……還在跳動。

像是有什麼，在旗底下呼吸。

(倒數 20 日・傍晚第十時層)

鋼索下方，是一個洞。

不是自然裂口，而是一條通往下層哨站的維修通道，屬於三週前「西北斷層監視艙」的地底段，早就該封死，現在卻像是被從內部啃開一樣。

灰屑狗第一個進入，腳底拋出定向探針，資料回傳：

結構完整／無爆裂跡象／靜音異常

靜音異常——這在紅環術語裡代表「聽不見應該存在的東西」。

金屬支架不響，氣流不動，電子源沒有低頻。22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lFNmTlWf5V
整個地下像是個已經死透的軀體，只有皮膚還在，沒有器官了。

卡嵐是第三個進入通道。他剛跨過氣閘門時，感應器自動關閉——並不是失靈，而是被某種「不相容資料」屏蔽。所有人頭盔內部的光層一片空白，只剩下基本的距離標註與身份標記。

他們踩著鋼網板一路前進，直到抵達主控區——那應該是前線警戒指揮艙，一個半圓形艙室，配備五個通訊台、一座核心資料主柱，以及六座機兵充電架。

現在，全是空的。

不是破壞，也不是搬空，是那種「東西本來就不存在」的空。每一個角落都乾淨得像是剛建好，只有牆壁上還有些殘留的擦痕——像是有人曾經很用力地把什麼東西擦掉，甚至是整段歷史。

然後，聲音又來了。

這次，不是從通訊頻道。22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EdGKLe9VbX
是直接出現在耳邊。

「你走錯了路……」

卡嵐猛然轉頭，身旁的克蕾拉、瑪席都沒反應。他確認自己的接收器處於關閉狀態，那聲音……不是廣播，也不是心理暗示，因為它帶有微微的「溫度」。

就像哥哥道維曾在某次夜巡時，在耳邊輕聲對他說過的話——那時他們走錯山徑，被困夜間雷暴區。哥哥伸手擋住他，說那句話的語調，幾乎一模一樣。

但那不可能是哥哥的聲音。

他知道這不可能。

可他還是拔槍了。

然後，他看到了一個人。

站在主柱後方，一動不動，像是等了很久。穿著軍裝，左肩有損，標示與他記憶中的道維幾乎一致。但臉上沒有表情，沒有溫度，眼神空白。

他開槍了。第一發貫穿額頭，第二發打碎頸部。

那人倒下，像是一塊已經不存在的人形被剝掉最後一層皮，砸在地上。

但聲音還在。

「……你為什麼還沒來……」

卡嵐的槍落地。

灰屑狗忽然發出連續的震爪動作，全身感測燈狂閃，指向牆後某處。

克蕾拉立刻下令：「撤離！那不是活體——那是反響殘留！撤！」

但已來不及。

主控區的後壁開始塌陷，一整面牆像是液化、波動，然後「分開」──從牆體內伸出一排排已枯乾的神經纖維與廢棄裝備的纏繞體。

那是一具「未爆感染體」──尚未完成轉化的菌意鞘屍，在絕對靜默中靜伏，等待感知刺激重新啟動它的「變異分裂鏈」。

他們沒有遲疑。克蕾拉發出全頻強閃脈衝，灰屑狗衝上前，腳底投放擾頻雷。

那一瞬間，那東西像是被閃醒，頭部顫動、下頷顫裂、發出一種近似「人聲」的破音：

「來……找我……」

然後爆裂成數百條蔓延管束，像是從地獄深處衝出的觸腕，狂亂揮動。

但那東西沒有追擊，只是快速崩解，像是它的目的不是殺死入侵者，而是傳遞一段訊息。

或者——完成一次聲音的「種植」。

他們逃出那處哨站，整整沉默了十七分鐘，沒人說話，沒人看彼此。

直到回到裂層平台，頭盔內通訊系統才恢復正常。

克蕾拉第一句話是：「封鎖口徑，暫不通報。」

沒人反對。

卡嵐坐在裝甲艙外，背對所有人，看著夕光照在灰屑狗的感測背殼上，那原本鈍啞無光的金屬，竟反射出一層淡淡的藍——

他記得哥哥曾說，風不會帶走人，風只會帶走聲音。

現在他懷疑，聲音從未離開，只是等著被重新聽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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