冶無鋒那番關於「劍俠雙枷」的沉雷餘音,在鑄劍坊內盤旋了數日,終究被爐火日夜不息的咆哮與風箱沉悶的呼嗒聲漸漸壓下。燭庸臂上的烏青腫脹在師父那辛辣刺鼻的藥膏與自身年輕氣血的催逼下,已褪去大半,只餘下隱隱的酸沉,提醒著那日的莽撞與教訓。啞女阿箴,則像一隻受驚過度終於找到溫暖角落的雛鳥,在鑄劍坊的煙火氣中,小心翼翼地安頓下來。
冶無鋒沉默依舊,卻默許了她的存在。他不知從何處尋來幾件粗舊但乾淨的孩童舊衣,丟在阿箴的地鋪旁,又每日熬煮黍粥時,順手多添半瓢水。阿箴極是靈巧,無聲地學著燭庸的樣子,幫著添炭、整理散落的磨石、擦拭器具上的浮灰。她總抱著那個破舊的布偶,視若珍寶,唯有在極度專注的勞作或沉沉睡去時,才會鬆開片刻。她那雙大而沉寂的眼睛裡,驚惶漸漸沉澱,偶爾望向跳躍的爐火時,會閃過一絲極淡的、類似安寧的光。
燭庸的變化則更為內斂。他依舊每日天光未明便起身吐納,氣息愈發綿長沉穩,腹中那股時斷時續的暖流,似乎也凝實了些許。揮錘打鐵時,動作間少了幾分少年人固有的毛躁,落點更準,力道也更為勻稱。只是那雙眼眸深處,時常掠過一絲與年齡不符的沉鬱。養父的話,如同無形的重錘,將他心中那團熾烈卻無形的不平之火,砸得火星四濺,卻也將它們深深夯進了骨髓裡。他不再輕易將目光投向遙遠的城郭,而是更專注於眼前燒紅的劍坯,於每一次火星迸濺、每一聲金鐵交鳴中,咀嚼著「力」、「勢」、「藏鋒」與「後發」的艱澀滋味。那柄靠在牆角的無名青銅劍,他未曾再觸碰,只是目光掃過時,指尖會無意識地微微抽動。
空氣中的濕黏一日重過一日。曠野的風失去了秋日的爽利,裹挾著沉甸甸的水汽,沉悶地拍打著鑄劍坊單薄的土牆。天幕低垂,鉛灰色的雲層如同浸透了髒水的破絮,層層疊疊,壓得人心頭發慌。午後,幾聲遙遠而沉悶的雷鳴,自雲層深處滾過,像巨獸壓抑的咆哮。
「怕是要下大雨了。」冶無鋒抬頭望了一眼渾濁的天色,放下手中打磨的劍坯,對正在鼓風的燭庸道,「坊裡引火的乾艾草不夠了。趁雨未落,去屋後草垛抱幾捆回來,壓實了蓋好油布。」他頓了頓,目光掃過角落裡安靜地幫著整理細碎銅屑的阿箴,「帶上她,別亂跑。」
「是,師父。」燭庸應聲停下風箱,抹了把額頭細密的汗珠。他看向阿箴,阿箴立刻放下手中的小簸箕,無聲地站到他身邊,小手習慣性地攥住了他沾著炭灰的衣角。
屋後草垛堆在鑄劍坊背風處,由前一年收割的枯黃蒿草捆紮而成,是點燃爐膛不可或缺的引火之物。燭庸解開捆草的草繩,挑揀著乾燥蓬鬆的草捆。阿箴也學著他的樣子,伸出小手,努力抱起一小捆乾草。她小小的身影在巨大的草垛前顯得格外單薄。
風更大了些,帶著明顯的涼意和濃重的水腥氣,吹得草葉簌簌作響。遠方的雷聲似乎又近了幾分,沉悶的轟鳴震得腳下的大地都在微微顫動。
就在燭庸抱起一大捆乾草時,一道慘白刺目的閃電猛地撕裂了陰沉的天幕,緊隨其後便是一聲炸雷,彷彿就在頭頂爆開!
「轟隆——!」
巨大的聲浪震耳欲聾!阿箴嚇得渾身劇烈一抖,懷裡的乾草和小布偶同時脫手,她發出一聲細弱卻充滿驚恐的嗚咽,下意識地撲向燭庸,死死抱住了他的腿,小小的身體抖得如同風中殘葉。
「別怕!」燭庸也被這近在咫尺的驚雷震得心頭一悸,連忙放下草捆,蹲下身笨拙地拍撫著阿箴劇烈起伏的背脊,「是打雷,一會兒就過去了。」他能感覺到她身體的僵硬和冰涼。
然而,驚雷過後,並非短暫的寧靜。密集如鼓點的雨聲,由遠及近,嘩啦啦地傾瀉下來!豆大的雨點先是稀疏地砸在泥土、草垛和屋頂上,發出「噼啪」脆響,轉瞬間便連成了狂暴的雨幕!狂風捲著冰冷的雨水,橫掃過曠野,天地間頓時一片混沌,視線被無邊的水簾遮蔽,耳中充斥著震耳欲聾的風雨雷鳴。
「快!進屋!」燭庸大聲喊道,聲音在風雨中顯得微弱。他一手抱起阿箴,另一手胡亂抓起幾捆乾草,頂著劈頭蓋臉砸下的暴雨,踉踉蹌蹌地衝回鑄劍坊。饒是如此,短短幾步路,兩人從頭到腳都已濕透,冰冷的雨水順著髮梢、衣角不斷流淌。
坊內,冶無鋒已點燃了油燈。昏黃的光暈在劇烈搖曳的風雨聲中顯得脆弱不堪,勉強驅散門窗縫隙間湧入的寒意與水汽。爐火依舊熊熊,成了這方小天地裡唯一堅實的熱源。
「快把濕衣換下!」冶無鋒皺著眉,丟過來兩塊粗麻布。燭庸趕緊幫凍得嘴唇發紫、牙關打顫的阿箴擦乾頭髮,換上乾爽的舊衣,自己也胡亂擦拭一番。阿箴縮在靠近爐火的地鋪角落,裹著薄被,懷裡緊緊抱著失而復得的布偶,驚魂未定地望著被狂風暴雨猛烈搖撼的門窗。每一次閃電劃過,將門縫窗欞映得慘白,伴隨著緊隨而至的炸雷,她的身體都會不由自主地猛顫一下。
燭庸換好衣服,也坐到爐火旁,添加了幾塊耐燒的硬炭。爐膛裡的火光跳躍著,將他臉上的水珠映得發亮。風聲、雨聲、雷聲交織成一片狂暴的混沌,彷彿整個世界都在這無邊的水幕中顛簸沉浮。屋頂茅草被疾風掀起又落下,發出不祥的「嘩啦」聲響。雨水順著牆壁的縫隙滲入,在地面匯聚成小小的水窪。
「這雨……來得好凶。」燭庸望著門縫外一片模糊的黑暗,喃喃道。空氣中瀰漫著泥土被雨水浸泡後散發的土腥味,還有風從遠處帶來的、若有若無的潮濕草木氣息。
冶無鋒沒有說話,只是將風箱的拉桿固定好,讓爐火保持著穩定的燃燒。他盤膝坐在爐前的小凳上,閉目調息,彷彿外界的風狂雨驟與他無關,整個人如同一塊投入爐火深處、沉默吸納著熱力的頑鐵。只有那雙放在膝蓋上、骨節異常粗大的手,在每一次雷聲炸響時,會極其輕微地動一下指節。
時間在這片風雨的咆哮中變得粘稠而漫長。油燈的火苗在穿堂而過的濕冷風中艱難地搖曳,忽明忽暗。阿箴裹著被子,在爐火的暖意和連日來的驚嚇疲憊下,漸漸合上了沉重的眼皮,只是小手仍死死抓著布偶,蜷縮的姿勢充滿防備。
不知過了多久,也許是半個時辰,也許更久。爐膛裡的炭火發出輕微的「噼啪」聲。外面的雨勢似乎稍緩了些許,不再是傾盆而瀉,但依舊綿密,風聲也依舊嗚咽盤旋。
就在這風雨聲似乎形成某種單調背景音的間隙——
「救命啊——!」
一聲淒厲到變調、幾乎撕裂喉嚨的慘叫,驟然穿透厚重的雨幕,從遠處的曠野方向傳來!那聲音充滿了極致的恐懼與絕望,如同瀕死的野獸最後的哀嚎,尖銳地刺破了風雨的混沌!
燭庸猛地從爐火旁彈起!心臟像是被一隻冰冷的鐵爪狠狠攥住!冶無鋒緊閉的雙眼也瞬間睜開,兩道銳利如電的目光射向門外無邊的黑暗!
「殺人啦——!」6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XpyIupxeBE
「饒命!東西給你們!啊——!」
更多的慘叫、哭嚎、求饒聲,還有金鐵猛烈撞擊的刺耳聲響,隱隱約約,斷斷續續,隨著風向的變化,被風雨裹挾著送入鑄劍坊!那聲音的來源,似乎就在離坊不遠、靠近曠野邊緣的某處!
阿箴也被這可怕的聲響驚醒,一骨碌坐起,小臉煞白,驚恐地瞪大了眼睛,身體不由自主地向爐火方向縮去。
「師父!」燭庸的聲音帶著難以抑制的顫抖,目光急切地投向冶無鋒。他聽出來了!那是人的聲音!是正在發生的屠殺!
冶無鋒的臉色在爐火的映照下,凝重如鐵。他沒有立刻回應,側耳傾聽了幾息,那混雜在風雨中的廝殺與慘叫聲更加清晰了幾分。他緩緩站起身,走到門邊,沒有開門,而是透過門板上一道較寬的縫隙,向外望去。
門外,暴雨如注,天地間一片漆黑混沌。唯有藉著偶爾撕裂天幕的慘白閃電,才能瞬間照亮方圓數十步的景象。泥濘的曠野上,積水匯成渾濁的溪流。而就在離鑄劍坊約莫百餘步遠、靠近一片稀疏小樹林的地方,幾座低矮的土屋輪廓在電光中一閃而逝!其中一座土屋的門似乎已被撞開,屋內透出微弱搖曳的火光,人影幢幢晃動!更令人心膽俱裂的是,藉著那轉瞬即逝的電光,分明看到屋前的泥地上,倒伏著幾個人形的黑影,一動不動!雨水沖刷著,暗色的液體在泥水中迅速暈開!
又是一道刺目的閃電!
「喀嚓!」
這一次,電光如同蒼穹投下的巨大燈盞,將那片修羅場照得纖毫畢現!只見五六個渾身包裹在緊身黑色水靠中、只露出冰冷雙眼的身影,正如同鬼魅般在土屋內外穿梭!他們手中狹長的青銅劍在電光下反射出森冷的幽芒,動作迅捷狠辣,每一次揮動,都伴隨著一聲短促的慘叫或悶哼!一個農夫模樣的漢子剛從屋內衝出,便被一名黑衣人從背後一劍刺穿!劍尖透胸而出,帶起一蓬刺目的血霧!一個婦人抱著孩子撲倒在門檻邊,被另一名黑衣人毫不留情地一腳踢開,手中的嬰兒脫手飛出,落入泥水之中,哭聲戛然而止!而在屋角,一個黑衣人正粗暴地從一個老者懷裡,奪過一個看起來毫不起眼、約莫尺許高的灰黑色矮頸陶罐!
「找到了!」奪罐的黑衣人聲音嘶啞低沉,帶著一絲壓抑的興奮。
「不留活口!速戰速決!」另一名似乎是首領的黑衣人冷聲下令,聲音透過風雨傳來,如同刮骨的寒冰。他手中的劍正從最後一個試圖反抗的少年胸膛裡抽出。
慘叫聲迅速微弱下去,只剩下風雨的咆哮和泥水被踐踏的嘩啦聲。黑衣人動作極快,如同訓練有素的狼群。奪得陶罐者將其迅速塞入一個防水的皮囊,繫緊。其餘人則開始冷漠地翻檢地上的屍體,似乎在確認是否還有活口。
這一切,都在那短暫的、慘白的電光中,如同烙鐵般燙進了燭庸的眼底!熱血「轟」地一聲直衝頭頂!方才被冶無鋒強行壓下的所有憤怒、不平,連同眼前這赤裸裸的、殘酷到令人髮指的屠殺畫面,瞬間點燃了他全身每一寸骨骼血肉!
「畜生!」一聲怒極的嘶吼衝破燭庸的喉嚨!他雙目赤紅,如同燃燒的炭火,身體已先於意識做出了反應!他猛地轉身,衝向牆角!那裡,靜靜靠著他練習用的那柄沉重、未開鋒的青銅鈍劍!
「回來!」冶無鋒的厲喝如同驚雷炸響,帶著前所未有的急迫與威嚴!他一步搶上,巨大的手掌如同鐵鉗般抓向燭庸的肩膀!「你想找死嗎?!看清楚那是什麼人!」
但燭庸此刻的動作,竟快得出乎意料!那是目睹無辜者慘遭屠戮時,身體被極致憤怒驅動的本能爆發!他肩頭猛地一沉一旋,竟險險避開了冶無鋒那勢在必得的一抓!同時,他的手已緊緊握住了那冰冷沉重的鈍劍劍柄!
「師父!他們在殺人!殺人奪寶!連孩子都不放過!」燭庸的聲音因極致的憤怒而變調嘶啞,他回過頭,眼中燃燒著近乎瘋狂的火焰,死死盯著冶無鋒,「那是人命!不是路邊的草芥!」他腦中一片空白,只剩下方才那嬰兒落入泥水、婦人被踢飛、老者被奪走陶罐的畫面在瘋狂閃回!養父關於「庶民委屈」、「雙枷之俠」、「劍胚未成」的所有告誡,在這一刻被這滔天的血腥徹底焚燬!
話音未落,燭庸已如離弦之箭,猛地拉開那扇吱呀作響的木門,一頭扎進了門外狂暴的風雨之中!冰冷的雨水瞬間將他澆得透心涼,卻絲毫無法澆滅他胸中那焚盡一切的怒火!
「庸兒!」冶無鋒的怒吼被淹沒在震耳欲聾的風雷聲裡。他眼睜睜看著燭庸瘦小的身影消失在無邊的雨幕中,臉色瞬間變得鐵青!他猛地回頭,目光如電般掃過角落裡嚇得瑟瑟發抖、滿臉淚水的阿箴,厲聲道:「待在這裡!無論發生什麼,不許出來!把門栓死!」話音未落,他高大的身影也緊隨其後,如同一頭被激怒的雄獅,衝入了茫茫雨夜!他順手抄起了牆角那柄剛剛打磨完成、寒光隱現的鋒利青銅劍!
冰冷的雨水如同密集的鞭子,狠狠抽打在燭庸的臉上、身上,瞬間模糊了他的視線。腳下是深一腳淺一腳的泥濘,每一次拔腿都異常艱難。狂風捲著雨幕,幾乎讓他無法呼吸。但他胸中那股熾烈的火焰,驅使著他如同撲火的飛蛾,不管不顧地衝向那百步之外的修羅場!
藉著閃電的瞬間光亮,他看清了!那座低矮的土屋如同巨獸口中破敗的巢穴,門戶洞開。屋前泥濘的地上,橫七豎八地倒伏著五六具屍體!鮮血混雜著雨水,在泥地裡肆意流淌、暈開,形成一片片觸目驚心的暗紅!一個黑衣人的身影正從屋內閃出,手中提著那個裝有陶罐的防水皮囊。另外幾名黑衣人則如同收割完畢的死神,正冷漠地環顧四周,準備撤離。
「住手!畜生!」燭庸的怒吼在風雨中顯得如此微弱,卻帶著少年人全部的悲憤與血性!他雙手緊握沉重的鈍劍,用盡全身力氣,踏著及踝的泥水,朝著離他最近、正背對著他查看一具屍體的黑衣人,發起了毫無章法、卻充滿了毀滅性力量的衝鋒!
那黑衣人聽得身後異響,警覺地猛然轉身!透過緊貼面部的黑色頭套,只露出一雙冰冷而詫異的眼睛!他似乎完全沒料到,在這荒郊雨夜,竟會有人敢衝出來找死!更沒料到,衝過來的竟是個手持鈍器、渾身濕透、滿臉稚氣與瘋狂的少年!
就在燭庸的鈍劍帶著呼嘯的風聲,即將砸中黑衣人後背的剎那!
黑衣人動了!他的動作快如鬼魅!甚至沒有完全轉過身,只是腰肢以一種不可思議的角度一擰,右腿如同毒蠍擺尾,帶著破開雨幕的厲嘯,狠狠踹向燭庸持劍的手腕!這一腳,角度刁鑽,勁力陰狠,顯然是訓練有素的殺人技!
燭庸只覺一股凌厲的勁風襲來,手腕劇痛欲裂!但他此刻的狀態,竟在憤怒的催逼下,將冶無鋒平日灌輸的「感知」與「順應」發揮到了極致!面對這迅猛狠辣的側踹,他沒有硬抗,腦中閃過的是鑄劍時面對砸歪的巨錘!身體本能地順著對方腿風襲來的方向,猛地向側後方一縮!同時,握劍的雙手手腕一沉一轉,沉重的鈍劍劍身如同鐵砧般,由下而上,斜斜迎向對方的小腿脛骨!
**「砧承落錘式!」**
這是燭庸在千錘百煉中領悟的卸力之法!雖無名,卻已融入骨血!
「砰!」
一聲沉悶的撞擊!黑衣人的腳尖險險擦過燭庸的手腕,脛骨卻重重地撞在了厚實沉重的鈍劍劍脊上!巨大的反震力讓燭庸雙臂劇震,虎口發麻,整個人被這股力量帶得向後踉蹌了兩步,濺起大片泥水!
而那黑衣人,顯然也沒料到燭庸這看似笨拙的一擋竟蘊含著如此沉穩的力道和奇異的卸勁技巧!脛骨撞上堅硬冰冷的青銅,劇痛瞬間傳來,讓他悶哼一聲,身形也是一個趔趄!眼中閃過一絲驚怒!
「點子扎手!」這名黑衣人低喝一聲,迅速穩住身形,狹長的青銅劍瞬間出鞘,在雨水中劃出一道冰冷的寒芒,直刺燭庸心口!劍勢快、準、狠,帶著一擊必殺的凌厲!
與此同時,其他幾名黑衣人也已察覺異變!奪得陶罐的黑衣人迅速將皮囊背好,冷聲下令:「解決他!」顯然,他們不想節外生枝,更不想留下任何目擊者!兩名黑衣人立刻放棄搜索,身形如電,從左右兩側向燭庸包抄而來!手中利劍寒光閃爍,封死了燭庸所有退路!
一瞬間,燭庸陷入了三名訓練有素、冷酷無情的殺手的圍攻之中!冰冷的殺意如同實質的寒流,瞬間壓過了狂暴的風雨,將他牢牢鎖定!死亡的陰影,前所未有的清晰!
「鐺!」燭狼狽地揮動鈍劍,勉強格開正面刺來的一劍!火星在雨水中迸濺!巨大的力量震得他手臂發麻,鈍劍幾乎脫手!左側的劍風已到肋下!右側的劍尖直指後心!
千鈞一髮!
就在這生死立判的瞬間!
一道高大如山嶽的身影,攜著風雷之勢,猛地撞入戰圈!是冶無鋒!
他手中那柄新磨的鋒利青銅劍,在風雨中劃出一道淒厲絕倫、撕裂黑暗的冷電!劍鋒所向,並非攻敵,而是直取右側刺向燭庸後心的那名黑衣人持劍的手腕!這一劍,快!準!狠!蘊含著鑄劍師千錘百煉之力與此刻焚心的怒火!劍鋒破開雨幕,發出短促而尖銳的厲嘯!
**「淬鋒一線!」**
「噗嗤!」6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kgV9ZfDwVN
「啊——!」
利刃切開皮肉、斬斷骨骼的聲音令人牙酸!伴隨著一聲淒厲的慘叫!那名黑衣人的右手連同他手中的青銅劍,竟被冶無鋒這含怒一劍,齊腕削斷!斷手和斷劍同時飛入泥水之中!
鮮血如同噴泉般狂湧而出,瞬間染紅了大片雨水!斷腕的黑衣人發出非人的慘嚎,踉蹌後退,左手死死捂住噴血的斷腕,眼中充滿了難以置信的恐懼!
這血腥狠辣的一擊,瞬間震懾了另外兩名圍攻燭庸的黑衣人!他們攻勢不由得一滯!
冶無鋒藉此機會,高大的身軀如同鐵壁般擋在燭庸身前,手中滴血的青銅劍斜指地面,劍鋒上血水混著雨水不斷流淌。他渾身濕透,花白的鬚髮緊貼在臉上,雨水順著深刻的皺紋流淌,但那雙眼睛,卻如同爐膛深處最熾熱的炭核,燃燒著冰冷的怒火,死死鎖定著眼前剩下的敵人!一股沉凝如山、鋒銳如劍的恐怖氣勢,從他身上轟然爆發!
「滾!」冶無鋒的聲音低沉如悶雷,卻蘊含著無邊的殺意,穿透風雨,狠狠砸在每一個黑衣人的心頭!「否則,死!」
為首的那名黑衣人首領,瞳孔驟然收縮!他死死盯著冶無鋒手中那柄滴血的劍,又掃了一眼在泥水中翻滾慘嚎、斷手染紅了泥水的同伴,眼中閃過一絲忌憚與極度的陰沉。他顯然認出了冶無鋒這一劍所展現的恐怖實力!這絕非普通的鄉野鑄匠!
「點子太硬!帶上陶罐!撤!」首領當機立斷,嘶啞著嗓子低吼一聲!他不再戀戰,果斷下令撤退。同時,他手中狹長的青銅劍猛地一揮,並非攻向冶無鋒或燭庸,而是狠狠刺向旁邊一具倒伏的屍體心口!劍鋒透體而過!這是確保不留任何可能的活口!
另外兩名黑衣人(包括那名被燭庸擋了一腳的)聞令,毫不猶豫地放棄攻擊,迅速扶起那名斷腕的同伴(其中一人粗暴地撕下同伴的衣襟胡亂捆紮止血),動作迅捷地匯合到首領身邊。
冶無鋒沒有追擊,只是如同門神般擋在燭庸身前,手中劍穩如磐石,冰冷的目光如同實質的劍鋒,追隨著黑衣人迅速退入風雨黑暗中的背影。他知道,窮寇莫追,尤其是在這暗夜暴雨之中,對方明顯訓練有素,且目標明確——那個被奪走的灰陶罐!
黑衣人首領最後深深地、充滿怨毒地盯了冶無鋒和燭庸一眼,那眼神如同淬毒的冰錐,隨即轉身,幾人相互扶持著,幽靈般消失在無邊的雨幕和黑暗裡。只留下滿地狼藉的屍骸、肆意流淌的血水、斷手、斷劍,以及那無休無止的風雨雷鳴。
屠殺者退去,留下死一般的寂靜。唯有風雨聲和偶爾的雷鳴,愈發襯托出此地的恐怖與淒涼。
燭庸渾身濕透,冰冷的雨水順著頭髮、臉頰不斷流淌,但他卻感覺不到絲毫寒意。他雙手拄著沉重的鈍劍,大口大口地喘著粗氣,心臟在胸腔裡瘋狂擂動,幾乎要撞破肋骨跳出來!方才那電光火石間的生死搏殺,那冰冷的殺意,那噴濺的熱血,斷手的慘狀,都如同烙印般深深刻進了他的腦海!憤怒、恐懼、後怕、還有親眼目睹養父那驚天一劍所帶來的震撼,種種情緒在他體內激烈衝撞,讓他渾身控制不住地顫抖。
他下意識地看向屋內。藉著屋內透出的微弱火光和閃電的慘白,他看到門檻邊那婦人扭曲的身體,看到她懷中空空如也;他看到泥水中那個小小的、一動不動的嬰兒身影;他看到被刺穿心口的老人那死不瞑目的雙眼,直勾勾地瞪著無盡的雨夜;還有那斷腕的黑衣人留下的、在泥水中顯得格外猙獰的斷手和斷劍……濃烈到令人作嘔的血腥味,混雜著雨水的土腥,直衝鼻腔!
「嘔……」燭庸再也忍不住,彎下腰,劇烈地乾嘔起來,胃裡翻江倒海,卻什麼也吐不出來,只有冰冷的雨水灌入口鼻。
冶無鋒緩緩收劍,劍鋒上的血跡已被雨水沖刷殆盡,恢復了冰冷的金屬光澤。他沒有去看滿地屍骸,也沒有理會燭庸的反應,目光如同鷹隼,銳利地掃過泥濘的地面,掃過被翻動過的屍體,掃過被撞開的屋門。他的眼神凝重無比,最終,落在了那老人被刺穿心口的屍體旁——那裡,散落著幾片被踩進泥裡的、不起眼的陶罐碎片。顯然,在最後的爭奪或確認時,陶罐的某個部分被打碎了。
他蹲下身,用劍尖小心翼翼地撥開泥水,挑起一小塊較為完整的陶片。陶片呈灰黑色,質地粗糙,內壁沾著些許暗紅的、不知是泥土還是血漬的污跡。在閃電的剎那光亮下,冶無鋒的目光猛地一凝!只見那陶片內側靠近底部的地方,似乎刻著一個極其細小、模糊的印記!那印記線條古拙,形狀怪異,像是一條扭曲盤繞的怪魚,又像某種難以辨認的符號!
冶無鋒的臉色瞬間變得更加難看,甚至透出一絲罕見的蒼白。他飛快地將那塊帶有印記的陶片緊緊攥在手心,彷彿那是什麼極度不祥之物!
「走!」冶無鋒猛地起身,聲音低沉而急促,帶著不容置疑的決絕。他一把抓住還在乾嘔、渾身顫抖的燭庸的手臂,力道之大,幾乎要捏碎他的骨頭!「立刻離開這裡!」
燭庸被拽得一個趔趄,茫然地抬起頭,臉上混合著雨水、淚水和嘔吐帶出的生理性淚水:「師父……他們……他們殺了人……搶走了東西……我們……」
「閉嘴!」冶無鋒厲聲打斷他,眼神銳利如刀,掃過燭庸蒼白驚惶的臉,「不想死就跟我走!快!」他不再多言,拖著燭庸,如同拖著一個沉重的包袱,轉身就向鑄劍坊方向大步奔去!腳步踏在泥濘中,濺起高高的渾濁水花。
冰冷的雨水瘋狂地澆在兩人身上。冶無鋒的腳步快得驚人,燭庸幾乎是被他拖著在泥水中深一腳淺一腳地奔跑。他腦中一片混亂,養父那驚天一劍的震撼、黑衣人冰冷的殺意、滿地屍骸的慘狀、斷手的恐怖畫面……還有冶無鋒此刻眼中那從未見過的、近乎恐懼的凝重,交織在一起,讓他渾身冰冷,思維幾乎停滯。
跑回鑄劍坊門口,冶無鋒一腳踹開虛掩的木門(阿箴顯然聽話地沒有栓死),拖著燭庸衝了進去。阿箴蜷縮在爐火旁,看到兩人渾身濕透、臉色難看、尤其是燭庸失魂落魄的樣子,嚇得又往後縮了縮。
冶無鋒反手重重地關上門,插好門栓。他顧不上喘息,立刻衝到牆角堆放雜物的地方,粗暴地翻找起來。很快,他找出一個半舊的皮質水囊,將裡面的水倒掉,然後迅速將牆角幾件最厚實的冬衣、一小袋黍米、一小包鹽、還有他視若珍寶的幾塊上好磨石,一股腦地塞了進去!動作快得令人眼花繚亂!
「師父?」燭庸茫然地看著這一切,心頭的不安如同冰冷的藤蔓般瘋狂滋長。
冶無鋒沒有理會他,又從牆角一個隱蔽的暗格裡,摸出一個用油布包裹的小包袱,裡面似乎是幾塊沉甸甸的、形狀不規則的青銅餅(原始的貨幣)。他將這小包袱也塞進皮囊,繫緊口子。
做完這一切,冶無鋒才猛地轉身,目光如同燃燒的炭火,死死盯住燭庸和阿箴。他將那個沉重的皮囊,以及他那柄沾過血的鋒利青銅劍,一併塞到燭庸懷裡!
「聽著!」冶無鋒的聲音低沉、急促,帶著一種金屬摩擦般的嘶啞,每一個字都像是從牙縫裡擠出來,「立刻帶著她(指阿箴),離開這裡!馬上!往南走,穿過曠野,去新鄭南邊的洧水渡口!那裡有船!無論去哪,離新鄭越遠越好!天亮之前,必須走!」
燭庸如遭雷擊,抱著沉重的皮囊和冰冷的劍,難以置信地看著冶無鋒:「師父?您……您說什麼?離開?為什麼?我們要去哪裡?您呢?」巨大的變故讓他語無倫次。
「別問!」冶無鋒厲聲喝道,眼中閃過一絲痛楚與決絕,「沒時間了!那些人,他們絕不會放過任何目擊者!那陶罐……那印記……」他頓住,似乎有什麼極其忌諱的東西無法說出口,只是急促地道:「他們會回來!會找到這裡!帶著官府的人,或者更可怕的人!你們留下,只有死路一條!」
他猛地抓住燭庸的肩膀,力道之大讓燭庸痛呼出聲。冶無鋒的目光如同穿透靈魂的利劍,直刺燭庸眼底:「庸兒!你給我記住!今日你所見,所遇,是你拔劍的因!但你若想活著,想有朝一日真正明白什麼是俠,什麼是劍,就必須活下去!帶著她,活下去!這是你的『淬煉』!比爐火更烈,比寒泉更冷!」
他一把推開燭庸,指向後牆一個堆滿柴草的角落:「從那裡走!後面牆根有個狗洞,扒開柴草鑽出去!快走!」他猛地轉身,不再看燭庸和阿箴,而是大步走到爐火旁,拿起風箱的拉桿,開始一下、一下,沉穩而有力地鼓動起來!爐膛內的火焰,在他有力的鼓動下,猛地竄高,發出更加熾烈的咆哮!火光將他高大的身影投在牆壁上,搖曳不定,如同守護這方天地的巨人。
「呼——嗒!」6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U1mGA07K9w
「呼——嗒!」
沉悶的風箱聲,在死寂的鑄劍坊內迴盪,壓過了門外依舊咆哮的風雨。那節奏,如同戰鼓,敲打在燭庸的心頭,也敲打著這驟雨驚雷的長夜。
燭庸抱著皮囊和劍,渾身冰冷,牙關緊咬,指甲深深陷入掌心。他看著師父那在爐火映照下、如同磐石般沉默而決絕的背影,又低頭看了一眼懷中緊緊攥著布偶、眼中充滿無助和依賴的阿箴。
逃?離開這生活了十年的地方?離開如父如師的冶無鋒?像喪家之犬一樣,在暗夜暴雨中逃亡?
留下?面對黑衣人冰冷的劍鋒和必然到來的血腥報復?拖累師父,拖累阿箴?
「淬煉……活下去……」養父的話語在耳邊迴盪。
燭庸猛地閉上眼,再睜開時,那雙還帶著稚氣的眼眸裡,所有的茫然、恐懼、不甘,都被一種沉痛到近乎麻木的決絕所取代。他沒有再說一句話,只是重重地點了點頭,牙齒咬破了嘴唇,一絲腥甜在口中蔓延。
他一把拉住阿箴冰涼的小手,轉身,頭也不回地衝向後牆那堆積如山的柴草!他粗暴地扒開潮濕的草捆,露出牆根下一個被刻意掩蓋、僅容孩童鑽過的破洞!冰冷的雨水和泥腥氣瞬間湧入!
燭庸將皮囊和劍先塞了出去,然後用力將阿箴推過洞口。阿箴似乎明白了什麼,回頭看了一眼爐火旁那沉默鼓風的、如同山嶽般的背影,又看了一眼燭庸,大眼睛裡蓄滿了淚水,卻死死咬著嘴唇沒有哭出聲。
燭庸最後一次回頭,深深地看了一眼師父的背影,彷彿要將這畫面刻進靈魂深處。然後,他不再猶豫,一低頭,鑽進了冰冷、狹窄、充滿未知黑暗的牆洞!
風箱沉悶的「呼嗒」聲,如同送別的鼓點,在身後漸漸遠去,最終被無邊的風雨聲徹底吞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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