蒼雪如初 - 第四章、人間細語

那是個靜謐的早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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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雪初融，杏林邊的溪水重新流淌，彷彿天地間復甦的第一聲心跳。屋簷下垂掛的冰棱滴落成珠，聲聲落在石板上，清脆而輕盈。窗外霧氣低垂，整個杏林被一層氤氳籠罩，藥草架上的露珠尚未乾透，空氣中瀰漫著濕潤與藥香混雜的淡淡苦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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慕雪嫣睜開眼時，感受到的不是靈力翻湧的震盪，也不是歷劫歸來的虛脫，而是掌心傳來的溫熱觸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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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雙帶著薄繭的手，正緊緊握著她。她微微偏頭，看見一張熟睡的面容伏在床邊，那是個年近中年的女子，眉眼柔和，鬢角已現白絲，眼角還殘留著未乾的淚痕，卻睡得極深，彷彿耗盡了所有的力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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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幕，異樣而溫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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木門吱呀一聲被推開，一道熟悉卻又陌生的身影走了進來。他的鬢髮斑白，衣襟沾著藥湯的水漬，手裡端著一碗剛煎好的湯藥，腳步因歲月與憂心而顯得蹣跚。他一見到床上的動靜，整個人怔住了，藥碗險些失手掉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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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綰綰？」他的聲音顫抖得像初春的柳絮，飄忽不定。18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ZK9pyGXtfA

「綰綰……妳終於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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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聲音，不只是呼喚，更像是祈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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慕雪嫣沒有立刻應聲，只是坐起身，眼神凝在那雙仍緊握著她的手上。手指摩挲著被角，眼底掠過一段不屬於她的溫柔記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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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桑綰的回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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床前，父親日日給她喂藥、揉動僵硬的手指，口中輕念著她兒時的趣事；母親則夜夜守著，手不曾鬆開，淚水悄無聲息地落進掌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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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時，屋內忽然多了另一道嗓音，微顫卻帶著破曉的驚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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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綰綰？」女子驟然睜眼，望見女兒睜開的眼眸，眼淚不受控制地奪眶而出，「妳終於醒了！我的綰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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慕雪嫣怔怔地看著他們，胸口像是被什麼堵住了，酸澀難言。那聲音、那目光，越過了萬里風雪，直撞她心底柔軟的角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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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本能地想抽回手，卻終究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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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他們雖然說的是『妳』，眼裡看見的卻不是她。慕雪嫣望著他們，喉頭發緊，一時無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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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日後，慕雪嫣便住在這間不大卻溫暖的木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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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日、兩日、三日……春風緩緩拂過杏林，雪意褪盡，枝梢泛出新芽。她開始替兩位老人熬藥、劈柴、縫衣，手法雖生澀，卻細緻用心，像是體內某段記憶甦醒了一般，本能地去照顧他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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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對老父母也從未質問她為何性情轉了、為何話少了、為何總是坐在窗邊出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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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當然知曉異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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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兒不再笑鬧撒嬌，不再因一碗甜湯而喜形於色，語氣溫和卻帶著隔世的滄桑與從容。他們有時也靜靜望著她，一言不發，只是默默地端來湯羹，替她披上肩上的薄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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慕雪嫣已經太久沒有被誰這樣耐心地念著、嘮叨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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起初她有些不習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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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依稀記得，自己年幼時，也曾被小心呵護，曾在母親溫軟的尾羽下安睡，在父親劍下護符的光暈中歡笑，在所愛之人的懷抱裡訴說委屈或暢想未來。曾經的那些時刻，她的世界是乾淨而溫熱的，是她不曾懷疑的安穩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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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那些日子早已遠去，像落在掌心後被風帶走的花瓣，也像落在肩頭而化開的白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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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學會了獨自站在風雪之中，習劍、畫符、修道，亦習慣了以自身為劍。漫長歲月裡，她早已不再奢求被誰守護，只求自己能為徒弟撐起天地，為他們擋風遮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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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到這些日子，這對老父母帶著溫柔且堅定的守候，一次又一次把她從記憶遺忘的某處輕輕喚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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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份溫柔，或許是另一種修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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偶爾她也會夢見桑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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夢中的少女膽小卻溫柔，會因一株稀有的草藥苦候一整夜，也會為一隻斷翅的靈鳥奔波數日，甘願耗盡靈力為其續命。夢境如水墨鋪展，那些過往慢慢滲入她的魂魄，與她原本冷冽的記憶交織融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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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夜，輾轉難眠，她一人靜坐於窗邊的月光下，指尖輕撫著那把被重新磨亮的小藥剪，月影斜落，將她的身影拉得細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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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株風乾的紫草掛在窗角，散發出淡淡的清香。那是今日與桑母一同從山坡上採回的，桑母說那草可退熱解毒。她記下來了，記得分毫不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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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想起今日穿行於林間，泥土濕軟，鳥雀啼鳴，山風拂面，桑母在她身後輕聲笑語。她們談來年春苗的種法、談藥草的氣味，也談桑綰孩童時的窘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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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就在那溫暖流轉的一刻，她也再一次，想起了自己的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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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起自己立於萬丈懸崖之上，迎風而立；想起自己在伏魔陣中央，封鎖虛空裂口，護眾生於百丈之外。每一次揮劍，每一道符光，每一滴血與汗，都是她與這個世界抗衡的印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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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睜開眼，望著窗外的月色，一瞬間分不清自己是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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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那個以靈力與妖血為刃，孤身行於劫火與雷罡中的慕雪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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還是如今這個，在溫火小灶邊熬藥、為老父母縫衣的孝順女兒桑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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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真的能是妳嗎？」她輕輕問著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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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不知桑父曾於門縫後悄悄聽見，卻選擇沉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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隔日清晨，她坐在廊下練字，筆劃初沉。18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GBKYe8Ohqn

桑父站在一旁看了許久，才笑著開口：「妳的字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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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筆尖一頓，指尖緊了緊，未敢抬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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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了幾分穩靜，不像從前那麼跳脫了。不過，看著還是妳。」18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cKxxyb0Zfx

他聲音穩重而溫和：18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21ABvLu7tQ

「妳是我們的女兒，不管是什麼模樣，我與妳娘都認得妳。」

「人會變，我們也會變。可妳回來了，那就足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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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唇瓣微顫，終於低下頭，輕聲道：

「……謝謝你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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杏林裡終於開了今年第一朵白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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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日，慕雪嫣隨桑母上山採藥，林間雲霧縈繞，泥徑濕滑，遠處仙鶴長鳴。一隻青玉色的靈蝶盤旋而過，掠起漫天光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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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忽而停步，俯身拾起一株半枯的野草，端詳片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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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妳從前最愛用的草藥，雖苦，但療效極好。」桑母笑道，語氣柔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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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怔怔望著手心中的草藥，卻怎麼也喚不出名字。18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RX40r6SD7Z

「我……不記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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桑母愣了愣，卻只是輕輕牽起她的手，溫聲說：

「沒關係，娘記得。娘慢慢教妳，一起記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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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聲『娘』，像是一聲久違的呼喚，震得她心弦微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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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前那些堅強與決絕的過往，忽然在這片杏林之中，變得遙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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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終於明白，被人惦念的日常，不是枷鎖，不是囚籠，而是一種可以棲息的安穩。或許，她不再是昔日那個強大自負的師長，也或許，她仍是，只是換了一個名字，一副身體，繼續尋回那些失去的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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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桑綰』並不只是軀殼，而是真正的新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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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那些久遠到記不清的溫暖，也可以借著這副身軀，再慢慢感受一次。18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dwM3BZRvq7

也許，這便是命運的一種慈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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