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雪三尺泥 - 第三章

飯終究沒送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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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粒屎咬緊牙關，肚子裏早已空得貼在脊樑骨上，胃像一個破布袋，晃一晃就酸水直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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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清早就下了田，挖地除草，日頭從頭頂轉到西山，卻連口水都沒喝上。腳下的土路早曬得像鐵板，腳掌踏上去，彷彿能聽見鞋底滋滋地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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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低頭看，鞋子邊緣已經裂了，汗從額角一路淌下，滑進領口裏，與後背那顆瘤子混成一片，又黏又癢，襯衣濕透，黏在肉上，每動一下都像有千針萬蟻在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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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他沒伸手去抓，只把鋤頭扛在肩上，踉踉蹌蹌地往家走。一步步像踩在火炭上，汗水混著泥塵在臉上結了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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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往家走，一路上，他咬著牙，不快也不慢地走著。終於到了門口，他喘了口氣，伸手去推門，卻發現木門紋絲不動。他一怔，又推了兩下，還是動也不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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像是……從裏面反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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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鎖了？」他喉頭一緊，隱約有什麼東西從胃底翻了上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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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陽烤得他眼皮發脹，心頭也跟著燒起來。他皺著眉再試了兩次，終於抬腳就是「砰」地一聲，把門板踹得晃晃悠悠撞在牆上，門閂也跟著脫落，發出「喀啦啦」的脆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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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鄧玉筠！」他叫得不算大聲，但字字發顫，像是從肺底擠出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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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抬腳跨進屋內，屋裏靜得像空了，只有風穿過門縫時帶起簾子的聲音，還有廂房裏一聲輕輕的響動，像是有人翻身，也可能是椅子被碰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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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腳步一頓，眼神猛地一沉。鋤頭從肩上滑下來，落在地上，發出低響。他沒撿，只是轉身快步走向臥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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房門關著，門縫下透出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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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娘子？」他語氣變得克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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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人回。他伸手推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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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吱呀——」門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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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光從門後斜射進來，屋內的景象頓時攤在眼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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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公子半躺在床沿，衣衫不整，赤裸上身，一手還搭在女子肩上。女子身上只披了一條薄被，頭髮凌亂地垂落，半掩著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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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沒有驚慌，只是冷冷地回頭看了他一眼，那眼神裡沒什麼情緒，像看見誰不小心闖入，與己無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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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粒屎怔在原地，連呼吸都慢了一拍。他看了她一眼，又看張公子。兩人目光對上，張公子懶洋洋地笑了，伸手往腰間拽了件衣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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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粒屎沒說話，只是站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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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公子理了理衣襟，笑得閒適：「喲，是三兄啊。這麼快就收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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鄧玉筠緩緩抬頭，看了他一眼，眼神不帶驚恐，只是厭倦與冷漠，像看一個被敷衍太久的熟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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鄧玉筠終於開口了，聲音很平，很冷：「看見了，那又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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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粒屎的眼睛紅了，嘴唇發白。這一句像是一盆冷水澆在火上，卻沒澆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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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說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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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說，你也不照照鏡子看看自己是什麼樣子？」她將被角拉了拉，遮住肩膀，「整日早出晚歸，一身汗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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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粒屎嘴唇動了動，沒說出話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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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公子卻撐著身子坐起來，慢條斯理地說：「這駝子也不容易，娶了個美嬌娘，不如讓給懂得疼人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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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怎麼進我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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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公子笑：「你不在，我便來照應照應嫂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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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滾。」三粒屎低聲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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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滾？」張公子眼神一寒：「你算什麼東西，叫我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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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話音未落，三粒屎已撲上前去，一把揪住對方衣領，拳頭如雨落下，張公子一個反手肘擊，將他撞到牆上，三粒屎胸口一悶，卻死命抓住不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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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敢進我屋！」他吼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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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公子推開他：「你這駝子，也配娶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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鄧玉筠仍不言語，只是低頭拉緊被角，臉上閃過一絲細微的愧色，但轉瞬即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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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粒屎愣住了，腦中轟一聲像炸開了，所有聲音一時間都聽不清了，在耳邊鼓鼓直響。他胸口起伏如鼓風爐，眼前一陣發黑，怒火燒得腦門通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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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低頭，看見門邊倒著一把掃帚。他撿起它，手掌顫得發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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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今天，不走不行。」他語氣平靜，卻帶著逼仄的決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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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公子冷笑：「你信不信我一句話叫人抬你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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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試試。」他舉起掃帚，一掃砸在對方肩上，張公子吃痛怒罵，兩人扭作一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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屋裏很快亂成一鍋粥，椅子倒了，瓷碗碎裂，木桌撞翻，一地狼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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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公子是練過的，招招有力，肘擊、直拳、膝頂，打得三粒屎渾身是傷。但三粒屎像條瘋狗，死命咬著不放，臉上早被打腫，嘴角流血，卻不退一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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鄧玉筠終於驚了，從床邊跌跌撞撞走過來，哭喊：「別打了！住手啊！」她拉住三粒屎的胳膊，卻被他一把甩開。他轉頭看她，眼中那種恨意讓她一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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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到底要什麼？」她終於喊出聲，帶著一點尖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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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粒屎啞聲說：「我不要什麼……我就想過個平常日子。」這句話說出來，他自己都驚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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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慢慢低下頭，看著掌心的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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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公子倒在一旁，大口喘息，嘴角也是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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屋裏陷入短暫的靜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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鄧玉筠終於說：「我配不起你這種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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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我進你屋那天，我就知道我不會幸福。」她說這句話的時候，沒有眼淚，語氣像談今天的天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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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以為你勤快些，種田、挑水、下地，日子就能往前過？」她緩緩搖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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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不懂的，我從來沒想過要過這種日子。」她眼神望著他，沒有一點波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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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以為你撿到了個女人，實際上，是我無處可去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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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粒屎沒說話。他知道她說的是實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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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公子笑了，咳出兩口血：「看到了吧？你就是個笑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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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姓張的，這是我家！」三粒屎終於怒吼，聲音嘶啞發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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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公子還沒答話，便是一拳砸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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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砰！」拳頭結結實實地打在三粒屎肩上，將他撞退至門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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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一聲悶哼，捂著肩，卻又迅速撲上來，扭住張公子的脖頸。兩人頓時扭打成一團。屋裏狹小，桌角撞翻，椅子掀飛，瓶子碎了一地。掃帚、矮凳、甚至臥房的衣架全成了武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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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公子拳頭有力，動作狠辣。三粒屎幾度被擊倒，又掙扎爬起，像是身上根本沒骨頭，只剩一股死撐的力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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鄧玉筠在床角驚叫連連，後來聲音啞了，只剩斷續的哀求：「別打了……別打了……你們要殺人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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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粒屎沒聽見，他耳中嗡嗡作響，眼前一片發黑。他只知道那人碰了自己的女人，踩了自己的尊嚴，踐了他這些年卑微過活的體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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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公子正要拔出牆角的環首刀，他一腳踹過去，「砰」，那人摔倒，刀掉落，他緊跟著撿起掃帚，狠狠砸在張公子後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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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砰！」這一擊砸在後背，聲音沉悶，像是用鐵棍砸在牛骨上。張公子哀嚎一聲，刀甩了出去，整個人滾進床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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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敢睡我老婆？你還有臉說話！」他一把將張公子從床底拖出來，像拖條爛布，拽到房間中央，一腳踩在他胸口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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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公子咬牙吐出兩字：「老子就睡，怎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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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又是一腳，張公子吐出一口血，整個人滾進床底。三粒屎上前，又把他像死狗般拖出來。「你不是有錢人家的少爺嗎？怎麼跟我這駝子搶女人？你看得起我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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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公子喉嚨哽住，臉色鐵青，卻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三粒屎抬手，拾起了那把環首刀。寒光閃過，他的手指顫了兩下，還是穩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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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番兩次欺負我，還睡我妻子。你們當我什麼人？」他轉頭看了鄧玉筠一眼。她仍蜷縮在角落裏，雙肩顫抖，眼中充滿驚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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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也不過就是被我撿回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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鄧玉筠想說什麼，但嘴唇動了幾下，終究沒開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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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粒屎轉過頭來，看著張公子，眼中早無光采。「我低聲下氣，就連這點臉面也給你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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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舉起刀，刀鋒反映著窗外的光線，在牆上劃出一閃鋒芒。張公子發出一聲含混的哀嚎，雙手撐地欲爬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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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唰——」寒光乍閃，刀劃破空氣，聲音清脆如裂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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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刻，屋外的蟬聲似乎也頓了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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