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雪三尺泥 - 第五章

張府那盞燈，亮了一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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風不大，卻冷得刺骨。像是從地縫裏滲出來的陰氣，一點點攀上牆角、檐下、門框，把整座宅子都包得發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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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夜本該安靜，卻像是被什麼東西扯裂了。張家的獨子，張文魁，被人殺了。不是死在自己家，而是倒在別人家的床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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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一間破敗不堪的房子，窗紙破了幾個洞，牆根還積著去年冬天沒掃乾淨的灰塵。床鋪髒亂不堪，角落堆著幾個用舊的瓦罐，一條沾著酒漬的破被單被踩在腳下，像被拖動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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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文魁就橫在那張床前，臉色灰白，雙眼睜著，像是死前驚懼到了極點。他的頭側插著一把大刀，刀柄上刻著他的名字「文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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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刀是他最愛的東西，說是從平陽城鐵匠那裏訂製的，鋼淬三次、削鐵如泥。他生前最愛在朋友面前顯擺，還曾拿它當著酒友的面剁過豬骨頭，還真是一劈兩段，嚇得旁人驚呼連連。如今這刀卻躺在他腦袋邊，血早乾了，黏著髮絲和塵土，刀身在燈下泛著冷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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靈堂設得匆忙，張家人手腳雖快，卻怎麼都遮不住那股混亂。哭聲斷斷續續，像是壓不住的嘶吼。幾盞黃燭擺在案前，火苗不安地顫動，燻得堂中滿是淡淡的煙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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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老爺坐在堂前，頭髮亂了，鬍子沒刮，兩隻眼睛紅得像滲了血。嗓子沙啞，問出來的話像是從喉骨裏磨出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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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誰殺了文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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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誰殺了文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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僕人們誰也不敢回，只低著頭，像風一吹就會散掉的雜草。有的打哆嗦，有的連大氣都不敢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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燭火跳動，張老爺一會坐著，一會站起，酒盞握在手裏，一會滿了，一會空了。他像是想把酒當水灌進肺裏，好壓住那股悶氣。但始終壓不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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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忽地一拍桌子，盞子摔地，瓷片四散，響聲驚得香燭都抖了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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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點地方，竟讓兇手給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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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話啊？一個個領銀子時這麼積極，現在卻啞了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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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目光轉到縮在一邊的管家，一步一步逼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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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日裏你最會管事，什麼柴米油鹽、雞毛蒜皮都要過問。如今真出了事，怎麼就成了啞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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管家嚇得一個激靈，腿一軟就跪下來，雙手顫著貼地，聲音發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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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爺……昨夜有人見三粒屎從那邊林子裏跑過……怕是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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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粒屎？」張老爺眯起眼，像是什麼陳年舊事被翻出來，臉色瞬間沉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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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窮鬼還真敢下手？他也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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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聽說……聽說公子和史家那姘頭好上了……」管家硬著頭皮補了一句，像是在刀鋒上行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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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哼哼，好得很，好得很！」張老爺猛然站起，見管家仍在地上傻跪，怒氣上湧，一腳踹過去，力道狠得讓那人連滾帶爬撞在堂柱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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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給老子找人！還有姓鄧的婊子，給我拉去沉塘！」他的聲音炸開，傳到門外，連站崗的家丁都愣了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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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粒屎的名聲，說不上臭名遠揚，卻也絕不是好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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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原名叫史使市，他爹叫史思事。他爹在的時候被鄉人叫「一大一小三粒屎」，後來他爹死之後，便剩下一個三粒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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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沒正經行當，早年在磚窯做過苦工，一年到頭灰頭土臉，吃飯都得看班頭臉色。那時他還年輕，手上有勁、脾氣也大。有一年窯場欠薪，他一氣之下拿磚頭砸了帳房的門，硬是從屋裏搶出幾吊錢來分給工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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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事一傳十、十傳百，有人說他是個夠義氣的，也有人說他就是個蠻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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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脾氣實在太沖。誰說他半句閒話，他當街就敢打回去。酒桌上若是有人佔他便宜，動手也是常有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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鬧得最兇那回，是酒後跟宣紙鋪的掌櫃打起來，只因那人喊他死去的娘一聲「婊子」，那掌櫃當場被他咬下一塊耳朵，滿地打滾。從此那人見著三粒屎就繞道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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還有一次，鄉里人排隊打水，有個油頭粉面的中年人插了隊，穿得體面，自稱是縣衙當差的遠房親戚，說話酸得很，動不動就「你們這些下等人」。三粒屎當場火起，一腳踹翻他的水桶，罵他是「狗仗人勢的癩皮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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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人當場被罵得滿臉青白，只敢悶頭走人，後來寫了狀子要往縣裏告。好在村裏人知道這告狀人的德性，沒人真信，這事才沒鬧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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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靠過零工過活，打過短工、抬過棺材、賣過水果，還在廟裏當過幾天香火工。結果被人發現他悄悄喝別人上供的酒，三天不到就被轟了出來，無奈之下才當了張家的佃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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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文魁從不把他當人看。三粒屎耕地時，曾無意驚了張文魁養的那匹馬，馬掙脫韁繩跑了，張文魁當場就揍了他一頓。後來還散播說三粒屎是故意的，想要謀害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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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粒屎沒辯解，也沒動手。那是少有的時候，他什麼都沒做。但張文魁卻不打算放過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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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不知是從何時開始，張文魁便對三粒屎咬牙切齒。不是讓人半夜踹他門板，就是叫人放狗咬他養的雞。他一次次忍下來，也一次次被逼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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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到昨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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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還沒亮，消息已傳遍小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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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粒屎殺了張文魁。」這話就像夜裏的風，沒有聲音，卻四處蔓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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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人震驚，有人竊喜，也有人冷笑：「這狗東西終究還是出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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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也有人不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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街頭那些賣糖的瞎子、收破爛的老瘸子，都說他不是壞人。那年寒冬，他還幫過乞丐抬棺下葬，沒要一文錢。鄧氏過去生病，他天天送湯送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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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是這樣一個人，活得彆扭、說話難聽，身上還總帶點火氣。久而久之，鄉里人也懶得理他。大多數人見著了，不會打招呼，也不會多說話，只當他是路邊一塊礙眼的石頭，繞著走就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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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也樂得這樣，誰也不求，誰也不靠，一副「爺樂意」的樣子，活得孤僻又寡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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