登州港的風雨絲毫未歇,狂暴地抽打著客棧的窗欞,發出令人心悸的嗚咽。客棧二樓那間瀰漫著濃重藥味的房間裡,呂德的心跳卻幾乎蓋過了窗外的風雷。他盯著馮菊遞過來的那份貨物清單副本,上面那枚鮮紅的「墨韻齋」印信,如同烙鐵般灼燙著他的視線。這印記,與他衙門卷宗裡那份牽涉周大福詭計的清單副本,一模一樣!證據確鑿!方才碼頭救援時對她出現的震驚、重逢的悸動,瞬間被這冰冷的印信凍結,繼而碎裂成尖銳的冰碴,狠狠扎進心臟。
「……江南錦繡莊主動找上墨韻齋,開價極優厚,指定運到登州交與周大福……」馮菊的聲音帶著劫後餘生的疲憊和急於剖白的急切,清晰地迴盪在壓抑的空氣裡。她細述著這筆從天而降的「好生意」,如何在她畫坊水患後元氣大傷、父親藥石無繼的困頓時刻,成了難以抗拒的誘餌。
呂德的手指無意識地蜷緊,那份清單在他手中發出輕微的窸窣聲。他抬起眼,目光銳利如刀,直刺馮菊那雙因哭泣和焦急而通紅的眼睛:「優厚?指定周大福?菊妹,你精於世故,難道從未疑心過這等天上掉餡餅的好事?周大福在登州是何等聲名,你真的一無所知?」他的聲音低沉,壓抑著翻騰的怒火與巨大的失望。他想起了汴京畫展上那五百兩紋銀,想起了她曾說過的「清名不能當飯吃」。難道,為了生存,她真的可以毫無顧忌地與周大福這種盤踞地方、手段齷齪的豪強交易?
馮菊被他話語裡的質疑和失望刺得一顫,臉色更白了幾分。她猛地站直身體,迎著他審視的目光,眼中迅速積聚起被誤解的委屈和倔強:「疑心?我如何不疑!呂德兄,你以為我是三歲孩童嗎?『錦繡莊』信譽素來尚可,契約條款看似嚴密,我亦派人多方打探過周大福,面上確是登州數一數二的絲綢大商!當時畫坊賬面空空,父親的藥……一副方子就要十幾兩銀!夥計們的工錢、房租、顏料紙張……處處都要錢!這筆生意,利潤足夠支撐畫坊半年有餘!我……我能怎麼辦?眼睜睜看著畫坊倒閉,看著父親斷藥嗎?!」她的聲音陡然拔高,帶著哭腔,淚水再次不受控制地湧出,順著蒼白的臉頰滾落,「我承認我冒險了!我貪圖了那利潤!可我做夢也沒想到,這從頭到尾就是個毒餌!是要把我馮家連皮帶骨吞下去的陷阱!」
她激動地指向床上昏沉喘息、面如金紙的馮父,聲音破碎:「你看見了!我爹成了什麼樣子!接到管事急信,說周大福賴賬避而不見,還隱約聽聞他想栽贓,我魂都快嚇沒了!畫坊?生意?那時我什麼都顧不上了!我只怕他們為了滅口,害了我派來的管事!我只能把父親託付給夥計照看,自己帶著幾個得力的人,日夜兼程往登州趕!父親本就油盡燈枯,一路顛簸咳血,到了登州碼頭,驚雷暴雨裡又眼睜睜看著載著救命錢的貨船在風浪裡掙扎,隨時可能沉沒……他一口氣沒上來……呂德兄,你告訴我,換做是你,在那種絕境下,你能有更好的選擇嗎?你能眼睜睜看著至親之人斷了生路,看著忠心耿耿的夥計身陷險境而不管不顧嗎?!」
她的控訴如同重錘,一下下砸在呂德心頭。看著她搖搖欲墜的身體,看著馮伯父枯槁病容上殘留的暗紅血漬,再聽著她字字泣血的訴說——畫坊的困頓、父親的沉痾、夥計的安危……這些沉甸甸的現實,瞬間壓倒了他心中因「印信」而升騰起的、帶著書生清高氣的憤怒與猜疑。是啊,自己方才的質問何等輕飄!身處汴京繁華時,他尚能指責她「明碼標價」失了風骨;可當她身陷絕境,在藥資無繼、夥計命懸一線的關頭,冒險接下這筆看似救命的生意,何錯之有?周大福的陰狠毒辣,遠超常人想像,她一個遠在汴京的女子,縱然精明,又如何能完全洞悉這千里之外的層層黑幕?
一股強烈的愧疚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間淹沒了呂德。他張了張嘴,喉嚨乾澀,那句「對不起」哽在喉間,竟一時難以出口。就在這時,房門被猛地撞開!馮菊的心腹管事趙誠跌跌撞撞衝進來,渾身濕透,滿臉驚惶,額角還帶著新鮮的血痕!
「東家!呂大人!不好了!」趙誠聲音嘶啞,帶著無盡的憤怒與恐懼,「風浪太大,咱們的船……船體破了,進水了!周大福……周大福那個天殺的!他帶著一幫如狼似虎的打手,打著『搶救貨物』的幌子,強行登船!把艙裡還沒被水浸透的絲綢,全都……全都搶搬到他自家碼頭的倉庫裡了!我們的人上去理論阻攔,被他們……被他們打傷了好幾個!王五頭被打破了,血流了一臉!李老四胳膊都被打折了!他們……他們簡直是強盜啊!」趙誠說到最後,已是目眥盡裂,身體因憤怒和後怕而劇烈顫抖。
「什麼?!」馮菊眼前一黑,身體猛地一晃,幸虧呂德眼疾手快扶住了她的胳膊。她只覺得一股腥甜之氣直衝喉頭,眼前陣陣發黑。貨!那是她畫坊最後的希望,是父親的救命錢!竟被周大福如此明目張膽地硬搶了去!還打傷了她的人!
「周大福!」馮菊從齒縫中擠出這個名字,聲音因極致的憤怒而變調,帶著刻骨的恨意,「我與你……不共戴天!」她掙開呂德的手,就要往門外衝,卻被呂德死死攔住。
「菊妹!冷靜!」呂德低喝,聲音沉穩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力量。此刻,他心中所有因印信而生的疑雲徹底消散,只剩下對周大福滔天罪行的震怒和對馮菊處境的心疼。他扶住她顫抖的肩膀,目光灼灼地直視她通紅的淚眼:「相信我!此事,我來處置!你留在這裡,照顧好伯父,哪兒也別去!外面風大雨大,周大福敢如此囂張,必有依仗,你去了只會更危險!」
他的眼神堅定如磐石,帶著一種馮菊從未在他身上見過的、屬於官員的威嚴與決斷力。那眼神像一道無形的屏障,暫時隔開了外面腥風血雨的恐懼。馮菊看著他,洶湧的恨意和無助像是找到了唯一的宣洩口和依靠,緊繃的身體微微鬆懈,淚水洶湧得更凶,只是用力地點了點頭,牙齒深深陷入下唇,滲出血絲。
呂德不再猶豫,轉身對守在門口、同樣滿臉怒容的心腹衙役陳鋒厲聲喝道:「陳鋒!」
「屬下在!」陳鋒挺直腰板,抱拳應諾,聲如洪鐘。
「持我令牌!」呂德迅速解下腰間代表司理參軍身份的銅製令牌,塞到陳鋒手中,「即刻趕回州衙!敲響聚將鼓!召集三班衙役、巡檢司所有能調動的弓兵!全副武裝!帶齊鎖鏈枷鎖、水火棍!」他語速極快,字字鏗鏘,帶著雷霆之威,「就說本官有令:登州富商周大福,趁風災之危,聚眾哄搶官商貨物,毆傷人命,形同造反!著令即刻前往周氏碼頭倉庫,緝拿首犯周大福及其黨羽,追繳贓物!敢有持械反抗、阻撓官差者——」呂德眼中寒光一閃,斬釘截鐵,「視同謀逆,就地鎖拿!若遇頑抗,格殺勿論!」
「格殺勿論」四字,如同驚雷炸響在小小的客房內。陳鋒渾身一震,眼中爆發出銳利的光芒,雙手緊握令牌,轟然應道:「屬下遵命!」他深深看了一眼呂德和淚流滿面的馮菊,轉身如獵豹般衝入門外的風雨之中,腳步聲迅速遠去。
房間裡再次陷入短暫的死寂,只有馮父微弱的喘息聲和窗外更猛烈的風雨聲。馮菊被呂德這番殺氣騰騰、擲地有聲的命令徹底震住了。她看著眼前這個熟悉又陌生的男子,他依舊是那個清雋的書生模樣,濕透的青色官袍緊貼在身上,甚至有些狼狽。但此刻,他眉宇間凝聚的凜然正氣和破釜沉舟的決絕,卻如同一柄終於出鞘的絕世寶劍,鋒芒畢露,寒光四射!這份為她、為公理不顧一切的擔當與魄力,衝擊著她的心靈,將那些因他先前誤解而生的委屈和此刻面臨絕境的恐懼,奇蹟般地壓了下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種難以言喻的、沉甸甸的信任與託付感。
呂德轉回身,走到床邊,深深看了一眼昏睡中依舊眉頭緊鎖、氣息微弱的馮伯父。老人枯瘦的手露在被外,呂德遲疑了一下,伸出手,輕輕地、極其小心地將那冰冷的手放回溫暖的被褥中,動作帶著一種發乎自然的敬重與憐憫。然後,他走到桌邊,目光落在馮菊帶來的防水油布包裹上。
「菊妹,」他聲音低沉下來,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沙啞,「你方才說,『錦繡莊』的契約『看似嚴密』?真正的契約原件,可帶在身邊?還有,」他指了指桌上的清單副本,「這副本上的印信,與你『墨韻齋』的正印,可有細微差別?」關鍵時刻,他身為司法官員的縝密思維重新佔據主導。周大福敢如此明目張膽,很可能在文書印信上也做了手腳,企圖坐實馮菊「自願交易」甚至「貨物有瑕」的假象。
馮菊立刻領會了他的用意,精神一振,強壓下悲痛,迅速抹去眼淚:「有!正本契約我貼身帶著!」她從懷裡掏出一個同樣用油布仔細包裹的扁平小包,層層打開,取出一份紙質更為精良、蓋著清晰騎縫章的正式契約文書,雙手遞給呂德。「印信圖樣,我這裡有印譜!」她又從包裹裡翻出一個小冊子,翻到「墨韻齋」印章的那一頁。
呂德接過,就著昏黃的油燈,先仔細對比契約正本與清單副本上的「墨韻齋」印鑑。他看得極其專注,幾乎是屏住了呼吸,手指在印文的細微轉折處緩緩摩挲。馮菊緊張地注視著他。半晌,呂德眼中精光一閃,沉聲道:「果然!副本上的印信,『韻』字右下角這一筆,轉折略顯生硬遲滯,不如正印流暢圓潤,且印泥色澤偏浮艷,缺乏正印鈐蓋時那份沉入紙纖的厚重感!」他將契約正本和印譜並排放在馮菊面前,指著那細微的差異,「你看這裡!這是仿刻!雖極其高明,但細究之下,破綻猶存!」
馮菊湊近細看,經呂德指點,那幾乎難以察覺的差異瞬間清晰起來!一股寒意伴隨著巨大的憤怒席捲全身:「他們……他們竟連印信都敢偽造?!這是鐵了心要把髒水潑到我頭上,讓我百口莫辯!」若非呂德心細如髮且精通印鑑,這仿刻的印信幾乎能以假亂真!
「不止於此,」呂德目光更冷,翻開那份「江南錦繡莊」的契約正本,指著簽約人落款處一個龍飛鳳舞的簽名和旁邊一枚小小的私章,「『錦繡莊』的印章暫且不論,簽約人『錢茂才』,此人菊妹可曾見過?在汴京商界,名聲如何?」
馮菊皺眉回憶:「錢茂才?簽約時來過畫坊一次,是個四十多歲的瘦高個,言談舉止頗有派頭,自稱是『錦繡莊』在汴京的掌櫃。我當時也托人打聽過,確有此人,在汴京綢緞行裡也算小有名氣,才放鬆了警惕……難道他……」
「恐怕此人不是被收買,就是周大福早早安插在汴京、專門用來釣魚的棋子!」呂德斷然道,「他們的佈局環環相扣,從汴京簽約誘你入彀,到登州賴賬栽贓,再到偽造印信企圖混淆視聽,最後趁災搶貨傷人!心思之歹毒,謀劃之周密,令人髮指!」他握緊了拳頭,指節發出輕微的響聲。此案絕非簡單的商業欺詐,其背後牽扯的勢力、觸及的律法,遠比表面看到的更為深廣和嚴重!
就在這時,走廊上傳來一陣急促而略顯沉重的腳步聲,伴隨著金屬甲葉摩擦的鏗鏘之音。房門被推開,陳鋒高大的身影再次出現,他渾身濕透,雨水順著鐵甲邊緣不斷滴落,臉上卻帶著興奮和肅殺之氣:「大人!人馬已齊聚州衙!張司獄(巡檢司長官)親自帶隊,弓兵二十,精壯衙役三十,皆已披甲執械!聽候大人調遣!」
「好!」呂德眼中厲色一閃,猛地轉身。他最後看了一眼馮菊,那眼神複雜,包含了囑託、安撫,以及一種破釜沉舟的決絕:「菊妹,照顧好伯父,等我消息!」話音未落,他已抓起桌上那幾份至關重要的契約文書和印譜,小心揣入懷中貼身處,大步流星地向門口走去。濕透的青色官袍下擺,在急促的步伐中帶起一陣冷風。
「呂德兄!」馮菊忍不住追到門口,扶著門框,望著他即將消失在樓梯轉角的背影,心提到了嗓子眼,所有的不安和擔憂化作了脫口而出的呼喊,「萬事小心!」
呂德的腳步在樓梯口頓了一瞬,沒有回頭,只是用力地、沉沉地點了一下頭。那挺拔如松的背影,旋即沒入了客棧大堂昏暗的光線和門外更為狂暴的風雨聲浪之中。
夜,漆黑如墨。風雨沒有絲毫減弱的跡象,反而更加狂暴。豆大的雨點砸在登州城濕漉漉的青石板路上,濺起一片片迷濛的水霧。街道兩旁店鋪緊閉,偶有燈火從門縫窗隙透出,也被這無邊的雨幕吞噬,顯得微弱而飄搖。整個城市彷彿沉入了冰冷的海底,唯有風聲、雨聲、遠處海浪的咆哮聲,交織成一片末日般的轟鳴。
登州州衙大門洞開,昏黃的燈籠在風雨中劇烈搖晃,將門前肅立的人影拉得忽長忽短,如同幢幢鬼影。三班衙役和巡檢司弓兵已集結完畢,人人身披簡陋的皮甲或蓑衣,頭戴斗笠,手持明晃晃的水火棍、鐵尺、鎖鏈,還有十幾名弓兵背著硬弓,腰挎箭壺。雨水順著他們的斗笠邊緣、鐵甲縫隙不斷流淌而下,在地上匯成小小的溪流。儘管寒冷刺骨,但隊伍鴉雀無聲,一股肅殺之氣在沉默中凝聚。帶隊的巡檢司張司獄,是個面膛黝黑、身材敦實的漢子,此刻手按腰刀,目光沉凝地望著衙門內。
急促的腳步聲從衙內傳來。呂德的身影出現在燈光下。他已經換了一身相對乾燥的青色官袍(顯然是陳鋒在衙內備用的),但頭髮依舊濕漉漉地貼在額角。他臉色沉靜如水,眼神卻銳利如鷹,掃過門前這支在風雨中集結的力量。
「諸位!」呂德的聲音並不高亢,卻奇異地穿透了風雨的喧囂,清晰地傳入每個人耳中,帶著一種冰冷的、不容置疑的威嚴,「今夜風狂雨驟,賊人周大福,罔顧國法,泯滅天良!趁災打劫,聚眾哄搶官商貨物在前;毆傷人命,抗拒官府在後!其行徑,與江洋大盜、亂臣賊子何異?!」他猛地一指碼頭方向,聲色俱厲,「此刻,被搶之貨物,就在其碼頭倉庫!被傷之良民,亟待救治申冤!本官身為司理參軍,掌一州刑獄,豈容此等惡徒逍遙法外,踐踏王綱?!」
他頓了頓,目光如電般掃過眾人,看到那些衙役弓兵眼中被點燃的怒火和躍躍欲試的戰意,繼續喝道:「養兵千日,用兵一時!爾等食朝廷俸祿,享百姓供養,值此危難之際,正是爾等為國效力、為民除害之時!隨本官前往周氏倉庫,鎖拿首惡周大福及其黨羽!追繳贓物!解救傷員!敢有持械反抗者——」他鏗鏘有力地重複了那個充滿鐵血意味的命令,「視同謀逆,就地鎖拿!若遇頑抗,格殺勿論!一切後果,由本官一力承擔!」
「遵命!」「格殺勿論!」數十人齊聲怒吼,聲浪瞬間壓過了風雨!水火棍重重頓地,發出沉悶的轟響,鐵甲鏗鏘,鬥志昂揚!張司獄更是「嗆啷」一聲拔出腰間雪亮的佩刀,刀尖直指風雨如晦的碼頭方向!
「出發!」呂德不再多言,一撩官袍下襬,率先踏入茫茫雨幕。張司獄、陳鋒緊隨其後。數十名衙役弓兵如同出閘的猛虎,排成緊湊的隊列,踩著積水,頂著撲面而來的狂風暴雨,沉默而迅疾地向著燈火稀疏、唯有海浪咆哮聲格外清晰的港口碼頭區撲去!沉重的腳步聲踏碎雨夜,堅定的身影沒入黑暗,如同一柄出鞘的利劍,直刺罪惡的心臟!
碼頭區,周家倉庫。這是一座由堅硬青石壘砌、佔地頗廣的巨大建築,緊鄰著浪濤洶湧的港口。平日裡,這裡車水馬龍,此刻卻只有幾盞防風的氣死風燈掛在簷下,在風雨中飄搖,發出慘淡昏黃的光暈,勉強照亮倉庫緊閉的厚重木門和門前濕漉漉的空地。海浪拍打堤岸的轟鳴聲震耳欲聾,掩蓋了其他一切聲響。
倉庫內卻燈火通明。巨大的空間裡堆滿了各式貨物,空氣中混雜著海腥、木料和貨物的氣味。靠近大門的空地上,十幾匹被油布包裹得嚴嚴實實的上等蘇綢,像小山一樣堆積著,正是從馮菊那艘擱淺貨船上搶運下來的「戰利品」。七八個周家的打手,敞著懷,露出結實的胸膛或猙獰的刺青,圍在旁邊的火盆旁烤火,大聲說笑著,不時爆發出粗野的鬨笑。火盆上架著鐵鍋,煮著滾燙的肉湯,香氣四溢。
「他娘的,這鬼天氣!」一個滿臉橫肉的刀疤臉灌了一口劣酒,抹了抹嘴,「不過這趟活兒幹得值!東家說了,這批絲綢,轉手就是幾倍的利!」
「那是!那幫汴京來的軟蛋,也配跟咱們東家鬥?」另一個矮壯漢子撕扯著手裡的肉骨頭,含糊不清地說,「敢來登州要賬?打不死他們!那幾個不長眼的夥計,骨頭夠硬,可惜碰上了咱的鐵棍!哈哈!」
「可惜啊,船沉了大半,不然撈得更多!」有人遺憾地咂嘴。
「知足吧!東家說了,這批貨洗一洗,照樣是上等蘇綢!『錦繡莊』那邊的尾款,嘿嘿……」刀疤臉露出心照不宣的淫笑。
在倉庫深處,隔出的一間簡陋但鋪著厚厚地毯的「賬房」裡,氣氛卻截然不同。周大福腆著肥碩的肚子,裹著一件名貴的紫貂皮裘,依舊掩不住臉色的陰沉。他坐在一張寬大的紫檀木太師椅上,面前站著兩個心腹管家,還有那個在市舶司任職、此刻臉色慘白如紙的王三。
「……老爺,貨都搶進來了,一點沒糟蹋水的,全在這兒。」一個管家哈著腰,小心翼翼地稟報,「那幾個鬧事的夥計,也『教訓』過了,一時半會兒爬不起來。」
周大福從鼻子裡哼了一聲,肥厚的手指煩躁地敲打著光滑的扶手:「馮家那個小賤人,還有她那個快斷氣的老爹呢?碼頭上救人那個穿官袍的,看清楚是誰了嗎?」他心裡隱隱有些不安。碼頭上那個指揮沙船救人的女子,身形太像馮菊了!還有那個最後趕到碼頭、穿著青袍的官兒……
「回老爺,風雨太大,人又多,沒看清那官兒的臉。」另一個管家低聲道,「不過……聽口音,不像是本地官員,倒像是……像是新來的那位呂參軍……」
「呂德?!」周大福猛地從椅子上彈起來,肥胖的身軀帶倒了旁邊一個青瓷花瓶,哐當一聲摔得粉碎!他臉色瞬間變得極其難看,小眼睛裡閃過一絲驚惶,「怎麼會是他?!他怎麼和馮菊攪到一起去了?」他來回踱了兩步,紫貂皮裘也掩不住他額頭冒出的冷汗,「壞了!這下壞了!這小子是個油鹽不進的愣頭青!前些日子就盯著鄭老七那破案子不放!要是讓他抓住老子搶貨的把柄……」他不敢想下去。
王三更是嚇得雙腿發軟,噗通一聲跪倒在地,帶著哭腔:「周……周老爺!您可得救救小的啊!要是被呂參軍知道……知道小的在市舶司幫您做的那點事……小的……小的全家都完了啊!」
「閉嘴!」周大福煩躁地一腳踹開王三,眼中凶光閃爍,「慌什麼!他呂德一個外來戶,無根無基,能奈我何?搶貨?誰看見了?風浪太大,我們是『好心幫忙搶救』!至於打人?那是他們先動手阻撓搶救,我們是自衛!」他強自鎮定,迅速盤算著,「快!把倉庫前後門都給我頂死!派人去州衙打點!找劉押司(負責刑獄的吏員頭目)、找陳通判!就說我們是見義勇為,反被那汴京來的商賈誣告!讓他們無論如何壓住呂德!」
「是!是!」兩個管家連忙應聲,轉身就要去安排。
然而,已經太遲了!
「砰!砰!砰!」 沉重而急促的砸門聲,如同悶雷般突然在倉庫緊閉的大門外炸響!緊接著,一個洪亮威嚴、穿透風雨的聲音清晰地傳了進來:17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mkPFMqHhPD
「開門!司理參軍衙門辦案!周大福,速速開門受縛!」
倉庫內剎那間死寂!火盆旁打手的鬨笑戛然而止,所有人驚愕地望向大門。賬房裡的周大福和王三,臉色瞬間變得慘白如鬼!
「抄傢伙!頂住門!」刀疤臉反應最快,厲聲嘶吼著跳起來,順手抄起了靠在牆邊的一根碗口粗的棗木棍。其他打手如夢初醒,紛紛抄起身邊的棍棒、鐵鉤、甚至劈柴的斧頭,如臨大敵地湧向大門,用身體死死頂住厚重的門板。
「頂住!給老子頂住!」周大福在賬房裡氣急敗壞地咆哮,聲音因恐懼而變調,「別讓他們進來!快去後門……從後門走!找劉押司!找陳通判!」
門外。17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CUnfO3rpms
呂德站在風雨之中,青色官袍早已再次濕透,緊貼在身上,勾勒出他挺拔卻略顯單薄的身形。雨水順著他冷峻的臉龐不斷流淌,他卻渾然不覺,目光如寒星般死死盯著緊閉的倉庫大門。張司獄和陳鋒一左一右護衛在他身側,身後是數十名衙役弓兵組成的森嚴陣列,水火棍斜指地面,弓兵已搭箭上弦,冰冷的箭簇在昏黃的燈光下閃著幽光。
「周大福!本官再給你最後一次機會!開門!交出搶掠貨物,釋放傷員,束手就擒!否則,破門之時,罪加一等!」呂德的聲音在風雨中迴盪,帶著最後通牒的冰冷意味。
倉庫內死寂一片,只有粗重的喘息和門板被頂得嘎吱作響的聲音回應著他。
呂德眼中最後一絲耐心消失殆盡,厲聲下令:「冥頑不靈!張司獄!」
「末將在!」張司獄踏前一步,聲如洪鐘。
「破門!拿人!」
「得令!」張司獄眼中凶光暴射,猛地一揮手,「撞木!上!」
四名身材格外魁梧、赤裸著上身的衙役,扛起一根臨時找來的粗大原木,在同伴的號子聲中,朝著倉庫厚重的木門發起了衝鋒!
「一!二!撞!」
「轟——!」沉悶的巨響伴隨著木料碎裂的聲音,大門劇烈震顫,門閂發出不堪重負的呻吟!
「頂住!頂住啊!」倉庫內傳來打手們絕望的嘶吼和更用力的頂門聲。
「再來!撞!」張司獄怒吼。
「轟!!」又是一次勢大力沉的撞擊!門板中央赫然出現了幾道裂縫!
「弓手預備!」張司獄同時下令。十幾名弓兵迅速上前一步,拉開弓弦,冰冷的箭簇對準了搖搖欲墜的大門,只待門破的瞬間,震懾頑抗之徒。
「轟隆——!!」第三下撞擊,挾帶著雷霆萬鈞之勢!只聽「咔嚓」一聲脆響,粗大的門閂終於斷裂!厚重的倉庫大門,在風雨交加的夜幕下,被硬生生撞開!
ns216.73.216.82da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