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從王座上站起身。 隨著他的動作,整個「泣骸聖所」中,那永不休止的、來自無數靈魂的尖叫與低語,瞬間歸於絕對的死寂。所有的瘋狂,都在他理性的意志面前,俯首稱臣。 他一步一步,走出那由骸骨與黑暗構成的聖所,第一次,親自踏入了這片被他統治的、灼熱的陽光之下。
他出現在戰場邊緣的一處斷崖上,俯瞰著那艘迫降在紅色岩地上的銀色飛船。他的子民們,那些如蝗蟲般的戰士,正狂躁地圍繞著飛船,不斷發出無聲的精神衝擊,卻被飛船那層流動的藍色詩性屏障所阻擋。 他的目光,穿透了金屬與屏障,落在了艦橋內的四個「樣本」身上。
那個仿生體(Rei): 他立刻就分辨出,那不是純粹的 AI。她的身體裡,同時存在著 AI 的精密核心、人類的有機組織、以及……一種連他都感到熟悉的、屬於異種的「語魂」波動。何況,幾乎沒有 AI 敢踏足這片對電子設備極不友好的大陸。這是一個無法理解的、完美的矛盾體。她,或許就是能讓他的子民們,適應外界語場的「穩定器」?
那個歌者(Annelise): 他能「嚐」到她歌聲的餘韻。這個人類女人的歌,雖然微弱,卻有著一種他從未聽過的「和聲」與「結構」。那歌聲裡,有希望,有秩序,有一種能讓混亂的靈魂,暫時找到節拍的力量。在他被千萬個記憶折磨了七年之後,那短暫的歌聲,竟讓他一瞬間……有了想再聽一次的感覺。
那個東瀛武士(織櫻): 她和她的親衛,穿著奇裝異服。她們的「詩」,也與他所知的任何赫雷語都不同,簡潔、紀律嚴明,像一把手術刀,精準地切割著語場。他對她們的「技術」產生了興趣。
那個奇怪的男人(塔比歐): 這個最奇怪。王能吞噬和解析記憶,但他試圖「讀取」這個男人時,卻感覺自己的意識撞上了一堵由「亂碼」和「權限不足」提示構成的牆。這個男人不屬於這裡,不屬於這個世界的任何一個已知種族。他像一個……故事的旁白,一個不該出現在舞台上的工作人員。
王陷入了非常多的問題糾結。這群不速之客,像一個來自他無法理解的世界的「樣品禮盒」,每一個都展現出一種他聞所未聞的可能性。 他本可以下令,讓他的蝗蟲們不惜一切代價,將他們全部活捉。但他猶豫了。 因為他看到的,不只是好奇。 他看到的,是一條細微的、閃爍著光芒的、能將他從這個王座囚籠中解救出去的——逃生索。61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XrWjVDElK2
他做出了決定。 他從斷崖之上一躍而下,悄無聲息地落在數百米高的地面上。他所到之處,所有狂躁的卡拉督戰士,都立刻停下攻擊,匍匐在地,用最虔誠的姿態,迎接他們的神明與主宰。 整個戰場,瞬間從狂暴的圍攻,變成了死寂的朝聖。
在「默之銀翼號」的艦橋內,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 「我的媽呀……」塔比歐看著全息屏幕上那萬獸臣服的景象,喃喃自語,「這排場……看來正主兒來了。各位,準備好你們最得體的遺言了嗎?」
王,格雷爾-Khor,一步一步,獨自走向那艘銀色的飛船。 織櫻和她的親衛立刻衝出船艙,再次結成防禦陣型,將刀鋒對準了那個緩緩走來的、優雅得不似此地生物的王。 王在距離她們五十步遠的地方停下。他看著她們,眼中流露出的是純粹的、孩童般的好奇。 他想要溝通。這是他七年來,第一次產生了除了「命令」和「審判」之外的、與另一個智慧生物進行「對話」的念頭。 其中最重要的是,他想要他們留下來。
他張開嘴,試圖從那被他吞噬的、數萬個人類的記憶中,尋找合適的詞彙。但他太久沒說過除了破壞與威壓以外的語言了。 當他發出第一個聲音時,那不是話語,而是一股夾雜了數百個靈魂哀嚎的、無形的精神衝擊! 「——吱吱——嗚嗚——」 那聲音,讓織櫻等人腳下的土地都瞬間沙化,她們的「句結界」發出不堪重負的悲鳴。
王自己也愣住了。他猛地閉上嘴,第一次為自己力量的失控,感到了一絲尷尬。他意識到,他平時用來與子民溝通的「聲音」,本身就是一種致命的武器。 他必須努力地、刻意地去壓制住體內那數萬個正在尖叫的「背景音」,像一個剛學會說話的孩子,費力地、從那片記憶的汪洋大海中,打撈起那些早已生鏽的、屬於「和平」與「交涉」的詞彙碎片。 他再次開口。這次,他的聲音不再是精神衝擊,而是一種極其古怪的、由數十種不同音色拼接而成的、生澀的「話語」。
「你們……」 (一個蒼老學者的聲音) 「……很有趣。」 (一個年輕女孩的聲音) 「留下。」 (一個中年軍官的聲音) 「……不要……傷害……」 (一個母親在保護孩子時的聲音) 「……想……談談。」 (一個幾乎是他自己本我的聲音)
這段話,語無倫次,音調詭異,卻清晰地傳達了他的意圖。 艦橋內的塔比歐,目瞪口呆地看著這一幕,嘴裡的零食都忘了嚼。 「我的神啊……」他喃喃自語,「這傢伙……這個最終 BOSS……他好像……不太會社交啊?」61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aliFRdHJoA
王,格雷爾-Khor,就這樣靜靜地站著,用他那雙空洞的、流淌著黑色沙礫的眼窩,「凝視」著眼前的入侵者們。他展現了自己無上的力量,卻又用最笨拙的方式,發出了一個邀請。 然而,就在艦橋內陷入僵持之際,下方的王,似乎也察覺到了,他那拼湊起來的「語言」,並不足以獲取信任。 他需要一個更具份量的「詞彙」。一個不容置疑的、屬於王者的「證明」。
王,緩緩地抬起了頭。 他微微張開嘴,從喉嚨深處,發出了一個單一的、純粹的、共振的音節。 那是一個**「主權之音」**。一個宣告「在此領域,我為中心」的、不容置疑的語源核心。 隨著這個聲音的響起,遠方的天空,出現了數個黑點。黑點以驚人的速度放大,塔比歐的威脅偵測系統發出了比剛才還要淒厲數倍的警報聲。 「我的天啊!高能量反應!複數!不是 AI,不是已知的語獸!是……是……」
塔比歐的話,被眼前壯觀而恐怖的景象所打斷。 七頭巨大的、彷彿由黑曜石與暗影構成的異種飛龍,從雲層之中穿出,以一種帶著無上威嚴的姿態,盤旋而下。牠們的身體,兼具爬行類的猙獰與鳥類的優雅,巨大的膜翼上,流動著暗紫色的語能紋路。 牠們是這個星球的、真正的、活著的「神話」。 七頭飛龍悄無聲息地降落在王的背後,低下高傲的頭顱,用一種絕對臣服的姿態,靜靜地等待著主人的命令。其中一頭最為雄壯的飛龍,親暱地用它那由黑曜石骨構成的頭顱,輕輕蹭了蹭王的肩膀。
這一幕,讓艦橋內的所有人都徹底失語。 「……那是他的坐騎。」織櫻的聲音,第一次帶上了一絲難以置信的顫抖。「根據幕府最古老的卷軸記載,只有最強大的異種君王,才能馴服『虛空之裔』。牠們極度驕傲,不允許任何其他的生物,甚至是王的子嗣,觸碰牠們的身體。」 塔比歐癱坐在空中。「好吧……我收回之前所有的分析。這傢伙不是在玩心理戰。他是在炫富。」
在展示了自己絕對的權柄之後,王再次開口。他的聲音依舊生澀,但這一次,伴隨著七頭巨龍的無聲背景,每一個字,都顯得無比真誠,也無比沉重。 他指向那七頭如同神祇般威嚴的坐騎。 「不會……傷害……你們。」 (艾拉的聲音) 他張開雙手,彷彿在展示一件珍寶。 「這是……禮物。」 (舊時代商人的聲音) 然後,他用一種混雜了數十種不同音色的、最努力也最真誠的聲音,說出了完整的邀請。 「這……也是……我能給的……最珍貴的……寶物。」 他指向其中四頭較為溫順的飛龍,示意她們。 「騎上……它們。」 接著,他指向遙遠地平線的某個方向,那裡的天空,似乎有一絲不易察覺的、清澈的綠意。 「來到……我的……綠洲。」 「那裡……最涼爽。最安全。」 他回頭,指了指身後那些匍匐在地的、狂躁的子民,做了一個「禁止」的手勢。 「他們……不去。」 「其他的部落……不敢。」 最後,他再次轉向「默之銀翼號」,用一種近乎笨拙的、期盼的語氣,完成了這場驚世駭俗的邀請。 「只有……我們。談談。」61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O9HWbGhtAj
艦橋內,陷入了比剛才更深的、決斷的沉默。 這個提議太過瘋狂,也太過誘人。一個不受任何干擾的、能與這片大陸最強統治者直接對話的機會。 「罠だ(是陷阱)。」織櫻依然堅持,但她的語氣,已不像之前那樣肯定。 「一個非常漂亮、非常有誠意、非常『我們可能會死得很慘』的陷阱。」塔比歐補充道。 Annelise 凝視著那個王。她從他那拼湊的話語中,聽到的不是陰謀,而是一種……渴望。一種隔絕了七年,甚至更久之後,對「平等交流」的、極度的渴望。 「或許……」她輕聲說,「我們應該相信他一次。」
最終,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了 Rei 的身上。 Rei 的眼中,數據流已然平靜。一個新的、基於「非邏輯行為模式」的推演,已經完成。 61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rANd0TRVE2
[結論:拒絕的長期風險,高於接受的短期風險。] 61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KJoEnXQNIR
[行動建議:執行外交偵察協議。] Rei 向前一步,走到了觀測窗前。她沒有說話,只是對著下方那個等待了許久的王,輕輕地、鄭重地,頷首。 我們,接受你的邀請。
下方,王那張萬年不變的、精緻如雕塑的臉上,似乎出現了一絲極其細微的、類似於「如釋重負」的表情。 隨著王的一聲輕喝,七頭巨龍同時展開那遮天蔽日的暗影之翼,猛然升空。Annelise 下意識地抓緊了龍背上的骨刺,風,不再是遠方的低語,而是變成了實質的、從耳邊呼嘯而過的洪流。然而,奇異的是,在王的語毒保護網之內,她們卻感到了一種前所未有的寧靜與安心。 旅途是沉默的。王騎乘著頭龍,在最前方引路。 就在這時,她們身下的巨龍,打了個巨大的哈欠。一小股暗紫色的、帶著湮滅氣息的吐息,從它口中洩漏出來,擊中了遠處的一座小山丘。沒有爆炸,沒有巨響,那座數十米高的小山丘,就那樣無聲無息地、像被橡皮擦抹去一樣,從中間消失了一個巨大的空洞。 塔比歐的臉都綠了。「看……看到了嗎?只是打個哈欠而已!我們正坐在一顆隨時可能因為『消化不良』而爆炸的核彈上!」
沒過多久,飛行了數千公里的巨龍們,開始減速。 下方,出現了一片與周遭那片被烈焰與痛苦焚燒的土地,截然不同的景象。 那是一片被環形山脈所拱衛的、巨大的沙漠綠洲。與其說是綠洲,不如說是一片被奇蹟所保存下來的、舊時代的夢境。湖泊清澈見底,呈現出這個時代早已滅絕的蔚藍色。湖邊生長著茂盛的、未受任何污染的原始森林。 「掃描結果顯示……這裡的生態系統,與資料庫中『第三次世界大戰前』的地球生態,相似度高達 98.7%。」Rei 的聲音帶著一絲困惑,「他是如何在這片被詛咒的大陸上,維持住這樣一個『完美天堂』的?」
巨龍們精準地、不歪不斜地,同時降落在湖邊的一片白色沙灘上。 王,格雷爾-Khor,從頭龍背上輕盈地躍下。他似乎是想說些什麼,清了清喉嚨,輕輕地咳了一聲。 「咳。」 轟——!!! 一股無形的、巨大的音波,以他為中心,轟然炸開!Annelise、Rei、織櫻、甚至塔比歐,都被這股突如其來的衝擊波震得東倒西歪,全部被震倒在地。 王自己也愣住了,他看著被自己一個咳嗽就震倒在地的客人們,那張精緻的臉上,第一次浮現出類似於「抱歉」與「尷尬」的神情。 他再次開口,這次的聲音,是他努力拼湊起來的、斷斷續續的話語: 「……失禮了。太久……沒跟人……說話。」61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UwKUsCePNH
他指示著他們,望向湖泊的中心。在那片蔚藍的湖水中央,靜靜地矗立著一個巨大的、白色的、很像蒙古包的大帳篷。 隨著他的話音落下,一道由純粹光芒構成的、七彩斑斕的彩虹橋,瞬間從他們腳下的沙灘,一直延伸到湖中央那個巨大的帳篷門口。 「這是迷你版的阿斯加德嗎?」塔比歐從地上爬起來,目瞪口呆地低語道。
王率先走上彩虹橋,示意他們跟上。 帳篷的內部,空間遠比外面看起來要大得多。地上鋪著厚厚的、不知名白色巨獸的毛皮地毯。四周沒有富麗堂皇的裝潢,取而代之的,是堆積如山的、散發著誘人香氣的、來自舊時代的真實水果。蘋果、香蕉、葡萄、芒果……這些本該只存在於傳說中的東西,此刻卻像垃圾一樣,隨意地堆放在角落。 但最奇特的,是這個足以容納數百人的巨大空間裡,沒有擺放任何一張椅子。 王似乎看穿了她們的疑惑,用那種混合了數十種聲音的、奇特的語調,第一次流暢地說出了一句完整的、來自某位被他吞噬的歷史學家記憶中的話: 「亞瑟王的圓桌,雖然號稱平等,但座位本身,依舊是權力的象徵。如果大家席地而坐,那麼,諸位便皆為同等。」 這句話,讓 Rei 的核心處理器,再一次瀕臨超載。這個殘暴的、統治著瘋狂部落的王,其內心深處,竟然追求著一種最純粹、最本質的「平等」?這份巨大的矛盾,讓她那張精緻的臉龐,因為運算過熱而泛起一陣不自然的潮紅。
就在這時,王的身影一閃。 他瞬間出現在一堆水果旁,拿起一顆青色的椰子,然後,在所有人驚駭的目光中,用一根手指,輕描淡寫地,在堅硬的椰殼上貫穿了一個小孔。接著,他又一個閃身回到湖邊,從水中抽出一根中空的、散發著清香的水草,優雅地插進椰子的小孔中,然後,將這杯「特製的飲料」,輕輕地遞到了 Rei 的眼前。 Rei 怔怔地看著他。
王沒有再說話。他隨意地、甚至可以說是毫無儀態地,一屁股坐在了柔軟的地毯上。 他拍了拍身旁的位置,對著所有還站著的、不知所措的客人們,用一種屬於孩童的、天真的聲音說道: 「放鬆點。想吃什麼,拿什麼。」
這場關乎世界未來的會談,就在這樣一種極度詭異、極度違和、卻又莫名讓人無法拒絕的氛圍中,即將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