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分落葉的約定 - Ch6Ep7 她的所在

【時間：金曜日傍晚｜地點：舊書街—望川書屋】

書店不在地圖上。

至少，在他手機所有地圖應用中，都找不到這家店的確切位置。地址是一個模糊的巷名，店面也沒有明顯招牌，只在門口貼了一張泛黃紙卡，上面手寫三個字：「望川書屋」。

張䥧安站在門口，黃昏最後一縷光從巷子另一端斜斜落下，打在那紙卡的邊緣，彷彿給那筆跡加上微光的描邊。他沒有立刻推門，而是從外頭靜靜望了幾秒，像是想確認裡面是否還保有某種記憶的餘溫。

門是老式木門，開啟時發出微響。裡頭空氣乾燥、帶著紙張與松木的味道，像某種未曾進入網路備份的時間體系。

一位年長店主坐在櫃台後，戴著老花眼鏡，低頭記錄進貨筆記。聽見門響，他抬頭望了䥧安一眼，只簡短地問：

「你是來找人，還是找書？」

張䥧安微微一愣，答得比自己預期的快：「可能都有。」

老人點了點頭，沒有追問，只輕聲說：「那你自己找，能找到的，就不只你來的理由。」

書架像長廊一般排列，天花板燈泡光線昏黃，照不清每一本書的封面。但這正好—他不想一下子看清太多，而是願意在這個空間裡讓記憶一頁頁重新找上他。

他走到最後一排，那是散文與舊筆記書區。他記得安晴曾說過，她喜歡把自己寫的東西偷偷放進書店某本書裡面，「像是丟漂流瓶，哪天如果你剛好翻到，就算是命運派來提醒你要繼續讀的。」

他伸手隨意抽出一本書，封面是手寫集，書名模糊幾乎剝落。他翻開——

第一頁空白，第二頁是書目資料，再往下一頁

夾著一張摺疊過的小紙片。

紙張發黃，邊緣柔軟，顯然已在這裡很久。

他取出，打開，字跡一如昨日。

「如果你看到這張紙，代表你還記得我曾說過的事：『不一定每次的消失都是為了逃走，有些只是為了讓你記得，不是所有存在都需要被證明才算數。』我還在，但不在那個地方了。你若理解這句話的意思，就會知道該去哪裡找我。」

字跡末尾，畫了一個極簡的符號——三道平行線，交錯一道斜線。

不是語言，而是她與他之間特有的標記，一種不需語法的召喚。

他望著那紙片許久，然後緩緩坐下，把信夾回原書，將那本書放入懷中。

不是帶走，而是保存。

不是證明她存在，而是證明他「還能理解她的訊號」。

---

那一刻，他不再是歸來者。

他開始成為尋路者——一個準備把裂縫經歷轉化為聲音、敘事與證據的人。

信紙的符號，曾在某幅老照片出現。

那是她大學畢業前一日，與修澔、梓明、以及他，一起在「楓丹教會」外合影時，牆面角落噴漆過的符記。

那時沒人注意，只有她在照片後寫下：

「有些東西先於語言，而我想將你們放進其中。」

日暮低垂，楓丹教會的外牆斑駁如舊時夢境，深色藤蔓交錯牆面，晚風將鐘樓的繩索搖得微響，像靜默世界裡唯一持續的節拍。

教會門未上鎖，內部寧靜，空無一人。長椅排列整齊，光線從彩繪玻璃斜斜灑下，打在中央講壇前的石台上。

石台旁放著一本開啟的詩集，書頁翻至一首沒有標題的詩，作者不詳，最後一句特別顯眼：

「當你在裂縫之中呼吸，請記得你仍有形。」

詩頁邊緣夾著一張小照片。

相紙已略泛黃，畫面拍攝自教會側門角度，光影與斑駁牆面幾乎與現況一致。照片中一人背對鏡頭站立，輪廓熟悉。短髮、暗衣、鞋跟微斜，肩線略窄。構圖刻意留下大量空白空間，將人置於左側框角。

照片背面，附有一句話，那是她的筆跡：

「我曾站在世界的出口，望見仍有一點燈火。還未熄滅。還有人記得。」

這不是求救。也不是道別。

這是記錄者在離開前，對另一位記錄者留下的接力符號。

此刻，任何解釋、猜測、思念都不再重要。

留下的，不是問題，而是提案。

下一步，不是重現她的軌跡，而是接續她未竟之事：

讓未命名的裂縫，有被言說的可能。

---

他站在彩光交錯的講壇前，頭頂上空是無聲的神與無解的時間。

然而，心跳依舊穩定，雙腳踏地如常。

某種更具體的選擇，正在成形。

三日後，他出現在一間不起眼的社區活動中心。牆上掛著兩張泛黃的海報，一張是過期的詩朗讀公告，一張寫著：「書寫工作坊—從裂縫開始說話。」

他沒報名，只是坐在角落的位置，帶著筆記本與一支錄音筆。講者是位年輕老師，聲音不大，講解不繁複，只反覆說一句：

「我們不是來修補過去，而是把它們寫下來，讓它們在我們之外也能成立。」

他翻開筆記本，在某一頁下寫下四個字：

「裂縫以後。」

不是標題，也不是主題，只是最誠實的出發點。

他知道，這不是為了再現黎安晴，而是讓她在失語者群體中，成為第一個能被「提及」的人。

課程結束時，他將那張紙撕下，匿名投進工作坊的分享箱中。也許會被選中，朗讀出來，也許不會。但這一步，不為回應，只為行動。

某種意圖已在城市裡被釋出，如同銀白石子的回聲，終於從個人命運轉化為共鳴回路。

教室燈光偏黃，牆面塗鴉未清，角落堆著回收紙箱與舊折椅。二十來人的教室，空氣裡彌漫著原子筆與紙張摩擦的細碎聲音。沒有人注意他，也沒有人詢問他為何坐在那裡。

講者並不引用經典，也不誇談傷口。他只舉起一本泛黃筆記，輕聲說：「這是我母親留下的，她沒機會出版，但寫下來以後，總有人能翻到。」

那一刻，他看著那本筆記，彷彿再一次看見黎安晴的字跡。

有人在筆記本裡寫下父親過世前的呼吸頻率；有人記下精神病友說過最像詩的一句話；也有人只留下一行字：「我沒有名字，但我在這裡。」

他低頭，默默將「裂縫以後」寫在信紙上，再補上一行小字：

「若你從未進入，或許永遠不會相信有一種空間，不容語言存在。但我見過，而我願證明。」

寫完後，他將紙張摺好，不折角、不多寫，像一次儀式的封口，然後投入收集箱。沒有署名，也不需要回應。

這不是匿名，而是「去我化」的獻詞，他不再需要被看見，而是讓那段裂縫，先被聽見。

在城市的邊緣，在語言重新被允許發芽的地方，一個錄音筆、一張筆記紙、一段曾經無法轉述的經歷，正開始成為一場無聲共感的起點。

夜深，窗外小雨未歇。燈影斑駁，像城市在夢中翻身時遺落的記憶碎片。桌上擺著那本夾過信紙的筆記書，旁邊是他新開的資料夾，螢幕亮著，檔名清楚寫著：

「以我之名」。

他將錄音筆擺在桌中央，耳機插入，按下播放。錄音裡的聲音清晰，帶著微不可察的顫動，是他坐在教會長椅上，唸出黎安晴筆記那段話的錄音：

「如果你看到這張紙，代表你還記得我曾說過的事……」

聲音播放時，他閉上眼，聽見自己聲音裡的斷句、氣息與遲疑，彷彿在聽另一個版本的自己正在用力記住某件正在消逝的事。

錄音結束，他沒有重播，只靜靜地將其命名為「聲紋A001」，並上傳到那個剛建立的平台草稿區。不是公開，只是存檔。這是一個尚未命名的頻道，但他已經知道它的方向：

不是自白、不是證明、不是告解。

而是「遞送」。

他坐回椅上，翻出那本舊筆記本，在空白頁寫下一段話，字跡慢、清楚，每一筆都經過選擇與對應，就像他已經不再害怕讓字留下。

「我願意記錄，因為裂縫仍在發生。」「我願意命名，因為有些名字無人再提。」

「我願意留下，是為了那些尚未說話的身影。」

寫畢，他將那頁拍下，作為下次聚會的開場提詞。

窗外雨聲細緻如織，街道在濕潤的氣流中反光成湖。他知道自己終於不是從哪裡逃出來的，而是正站在可以扎根的位置上。不是因為裂縫不再出現，而是因為他已學會與它共生，學會將沉默的那一部分，化為持續發聲的界面。

桌燈下，他低聲呢喃一句：

「她說過，存在不是要被理解才成立。那麼，現在我就開始存在。」

光線靜止，雨聲穩定。

凌晨前的城市靜默如紙，一筆未落。

他合上筆記本，按下存檔鍵。

這一章節，沒有句點。

只有一段新語言的誕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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