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星如故 - 第三十二章面相(一)

兩日之後，趙鞅醒了，但他第一個要見的人，不是扁鵲、不是容夫人、也不是趙伯魯，而是命親衛速去請趙氏家宰——張孟談。

這位繼董安于、陽虎之後，趙鞅親自任命的家宰，年四十有二，接令入內時，深擰的眉宇稍展，但言行皆有一種端整自持的篤定。

他行至榻前蹲低身子，向病榻上的趙鞅低頭一揖，「宗主甦醒，是天佑趙氏，老臣心安。」

趙鞅掙扎著坐起身，命人給張孟談備了矮凳，坐著說話。

「醒得雖遲，卻看得更遠了些。」趙鞅乾啞的聲音說著，接過僕從端來的水碗，喝了一口，隨即命左右退下，室內僅留他與張孟談一人。

張孟談眼神微動，接過趙鞅乾完的碗放到一旁，打起十二萬分精神，等待他繼續說。

趙鞅道：「吾……到了天帝那裡。」

張孟談眉心微蹙，仍舊未語聆聽，暗自留心趙鞅神智狀況。

趙鞅卻異常清明，語聲低啞，但一字一句仍清晰傳來，「吾在夢中與百位神仙暢遊天界，天上的九樂、萬舞，激盪人心，更勝周朝，非世俗所識，太美妙了！」

「忽然，一隻熊闖入來攪亂，天帝命吾射之，緊接著又來一隻羆，吾連發二箭，熊與羆皆死於我手。」

張孟談聞言，內心一動。

趙鞅兀自道：「天帝笑曰：『趙氏主君，爾果有殺逆之力。』遂賜吾雙耳之筐，又賜一隻翟犬，言道：『等你的兒子長成，將這犬賜給他。』」

「吾回首，竟見一子侍立於天帝側，目光沉靜，白衣持弓，但吾看不清他的面容……」說至此，趙鞅微喘片刻，目光如風中殘燭，卻還燃著最後一縷餘輝。

他看向張孟談，語聲更低：「孟談，吾醒了，卻不全是從病裡醒的……二卿已死，晉卿將亂。天帝說了，晉七世之後，國祚當絕。百餘年後，嬴姓之主將大敗周國。」

張孟談眼底閃過一絲異光，嬴姓之主——趙氏便是嬴姓！

「孟談，吾要易儲！」

說完這句話，他氣力用盡，緩緩閉目而歇。

張孟談心中大震，凳子也坐不住了，跪到榻側，握住趙鞅的手，急聲道：「宗主！」

趙鞅微喘著氣，調息片刻，過了一會兒，他睜開雙眼，覆手拍了拍張孟談手背，道：「吾意已決，但在此之前，吾要你去請一個人。」

「誰？」張孟談經過適才的震驚後，思緒已平穩下來。

趙鞅道：「姑布子卿！此人善於面相，你去把他請來，讓他為吾兒子們面相。」

張孟談唯唯稱是，心中暗忖，主公要易儲，那自然是要換掉世子伯魯，但改立誰呢？不會是三子叔光，他從來就沒在趙鞅立儲人選中過，那難道是？

張孟談心裡浮出一個名字，但未敢言，尤其此子與熙兒是總角之交，自己此時不便多言，以避嫌疑。

遲疑了會起身，向趙鞅道：「老臣領命。」又想起一事，道：「宗主此次能醒轉，多虧扁鵲聖手，臣再請他來診視。」

趙鞅微微頷首，張孟談揖一揖，退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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扁鵲來細看過趙鞅後，對其與內眷諸子留下一句：「此番病勢雖險，幸而趙公氣藏未絕，得以轉危為安。然百日之內，不可再勞心動氣，須靜養為上，方可無虞。」

說罷，轉而向趙凝道：「這幾日留駐宮中，承蒙君女照拂，談病問診間，知君女略通醫理。稍後請隨我來，我擬幾帖方子，再交予府中疾醫，依時讓趙公服用。」

趙凝欠身道：「先生不吝教誨，小女受益良多，感念先生。」

見此間事了，扁鵲即向眾人辭別。

趙鞅交代了容夫人幾句，夫人命趙叔光備千金厚禮，酬謝扁鵲先生，叔光依言去辦。

眾人也陸續退出寢殿，唯獨趙伯魯留了下來。

「還有事嗎？」趙鞅大病初癒，現在已甚是疲倦。

趙伯魯近身上前，服侍榻側，道：「父親，羅伯跟朝伯，日前已趕至趙宮。父親醒來，萬幸之至，是否要請兩位宗伯入內一敘，好安他們之心？」

趙鞅只稍稍看了伯魯一眼，登時心如明鏡，他知道他這個兒子在想什麼，伯魯向來藏不住事。

趙羅與趙朝，一個是自己的堂長兄，為上大夫，掌趙氏宗族祖廟之地——溫縣；一個是自己的庶兄，任馬首大夫，有地方領地實權。

若自己不醒，趙羅身為宗祧宗正，自會認可世子伯魯接任大宗。但若是——由旁人繼任，恐怕便沒這般順遂。

趙鞅望著伯魯，雖然疲憊，卻是露出難得的慈愛神色，緩緩輕聲道：「讓他們等等吧。你先代為父，捎去口信，讓他們放心。」

趙伯魯不懂父親為何如此溫情轉變？許是大病初癒吧！

見父親對自己並無特別微詞異樣，他稍稍放下心中疑慮，道：「父親放心，孩兒這就去兩位宗伯處走走，不敢怠慢。」

趙鞅點點頭，逕自闔目休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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