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文/喬正一
當醫師宣告父母確診失智,許多家屬的第一反應通常是無法接受。他們難以相信這樣的事情會發生在自己的父母身上,有的人甚至馬上考慮是否該將父母送進安養院。
也有不少人,即便父母已經出現明顯的異常行為,卻仍選擇逃避現實,試圖合理化失智父母失序及不正常的言行,結果錯過了黃金的就醫時機,令人遺憾。
從醫學的角度來看,失智症迄今仍是無法逆轉的疾病。因此,若照顧者不願面對現實,繼續以正常人的標準看待與要求失智者,只會讓彼此的痛苦加深。其實,若能讓病情不再惡化,能趕緊將失智父母的退化踩踏剎車,就已是莫大的進步。想要陪伴失智父母一起搭乘他們人生最後階段末班車的家屬,就一定要先調整自己的觀念與心態。
我曾讀過一篇文章,文中描述一位醫師無法接受父親的失智,因為他的父親曾是一名教授,他硬逼著失智父親練習國小的加減乘除。可一旦父親算不出來時,醫師便暴怒抓狂,持續逼迫父親算下去,一直到照顧父親的外傭看不下去出面強力制止,他才驚覺自己正在變相虐待自己的父親,及時剎車。
我不是精神科醫師,但基於長期照顧失智母親的心得與經驗,加上我觀察與聽聞到的許多真實失智案例,我個人歸納出一個現象:一個人在罹患失智之前,倘若其本身性格就非常固執、執著,那麼一旦罹患失智,這些執念往往會被放大好幾倍。對於照顧者來說,是一種非常艱鉅的挑戰,也是一段極其辛苦的過程。
我不是基督徒,但我很認同基督教對「愛」的詮釋——愛,是恆久忍耐又有恩慈。正因為我與母親之間有深厚的感情做為基礎,才有了我持續陪伴她的動力。可當她的意識深陷在她自己虛構的虛擬幻境中,無法分辨現實與幻想,甚至影響到我的生活與作息時,再深的感情也可能逐漸被消磨殆盡。畢竟我也是人,也會疲倦,也會累。
母親經常會沒來由地叫喚我,我知道那其實是內在脆弱及缺乏安全感的一種表現,是一種希望被關注、被照顧的需求。所以我調整了心態,把自己當成她的父親,把她當成我的女兒。
自從角色對調後,我越來越常在母親的生活細節中,看見她童年時的影子。她就像一個既是天使又是惡魔的小女孩。對於小孩的胡言亂語,大家比較容易包容,可對失智者的荒誕言行,一般人卻少了同理。因為多數人無法從「孩子」的角度去看待他們。
對!我知道有人會抗議說,失智父母不是小孩,我才不管其他人是如何看待失智父母,但我的母親真的變成了我的女兒,我不是在寫散文或煽情的小說,我寫的是事實。
母親有時會因譫妄情緒失控,變得困惑甚至暴躁,幸好多半隔天就恢復正常。記得有一次我在打掃,她在旁邊不斷指揮、嫌我做不好,我煩了就頂嘴:「妳要是覺得我做得不好,那妳來做啊,不然就安靜一點。」她安靜了十分鐘,之後竟開口大力誇獎我,說我做得真棒,讓我哭笑不得。
還有一次她洗完澡準備就寢,竟哭著說她把假牙吞下肚了。實際上那副假牙早已被我拿去浸泡清潔,讓我啼笑皆非。
有天下午我帶她去公園曬太陽,正值酷暑,她被曬得難受,又被蚊子叮得煩躁,便對我發火。我急忙帶她去便利商店買了抹茶雪糕,她像個孩子般開心享受,一下子就忘了不快。
有時候,她作息紊亂,晚上吵得我睡不著,我一怒之下會吼她。她嚇壞了,反問我是誰,還說有人對她很兇,要我幫她出氣。有時她像個挨罵的小女孩哭泣,外人若看到,可能會誤以為我在虐待母親。
有一晚她一直焦躁不安,胡言亂語,說我殺了外傭,還勸我自首。其實外傭只是確診被隔離,她卻自編劇情上演驚悚大片。
她常在我工作或追劇時走進房間,坐下叨叨念一堆我聽不懂的話,然後開心地問我聽懂沒有。我笑著說我懂,然後她就滿意地笑著走出去。
我外出辦事回家,她總像個小女孩般期待我帶了什麼好吃的。若我空手而回,她會失望;若有帶她愛吃的,她會興奮不已。
失智者情緒化,往往與自尊被忽視有關。他們渴望身邊有可以信任的人。有一次,母親主動洗碗,我高興地鼓掌錄影留念,她驕傲地說:「我以前家事做得可好了,現在只是年紀大了。」
我讀過一些相關文章,有人問醫師:「我媽有五個孩子,怎麼她失智後只記得我?我好累。」或問:「有沒有藥可以讓她不要一直黏著我?」我笑了,因為我的母親也是這樣,非常黏人。但這不是孩子的共通特性嗎?而且,我很想跟這些家屬說,你們應該感到欣慰與溫暖,那意味著你們在父母的心中佔了很重要的份量,因此,即便他們失智,第一時間想到的人依然是你們。
父母照顧小孩也會面臨黏人的困擾,雖然偶爾會煩,但仍默默接受。如今我把母親當女兒看待,雖然會煩,但那種煩很快就過去了,因為她變成我撒嬌的對象。
有時我把頭靠在她懷裡,她會撫摸我的頭髮,然後她聞一下,便問說:「哎唷~怎麼頭髮好油喔?!」我說我有洗頭啊,她說:「應該是洗髮精不好。」
說實話,母親確診失智反而讓我鬆了口氣。因為她在確診前就有憂鬱症,經常出現負面情緒,說話帶刺,行為反常。如今她變得像一個天真的小孩,我認為,對她而言,這或許也是一種釋放與解脫。
我很多朋友知道照顧失智父母很辛苦,常會替我打氣。我衷心感謝他們。但不管你們相不相信,對我而言,這段歷程不但不苦,甚至是一種珍貴的修行機緣。
朋友曾對我講過一個故事:她的學妹是律師,家中有三姊妹,父親是退休法官,失智後堅決不請外傭,三姊妹輪流照顧了將近二十年,直到父親過世,學妹的反應不是悲傷,而是感到一種解脫。我聽了之後,百感交集。
我也照顧母親超過十年,偶爾也會問捫心自問:我會不會希望她早一點離開人世?但我很高興我的答案是——沒有,真的沒有。我珍惜每一刻與她相處的時間。因為,其實不是我陪她,而是她陪我。我感激能有親手照顧她的機緣。
我是個虔誠的佛教徒,不吃素、不唸佛經,只實修內在的功夫。這些不必多談。但我要說的是,支撐我多年間不動搖地照顧母親的兩大力量,一是「正念與靜坐禪修」,一是「母子深情」。
正念(mindfulness),是一種專注當下的練習。舉例來說,吃飯時知道自己在吃飯,走路時知道自己在走路。與之相對的是分心、走神、不在當下。
正念有助於清除負面情緒。在西方被廣泛應用於心理諮商領域。我舉個實例說明正念對我的幫助:
有一次我在榮總當志工,遇到一位婦人剛做完乳癌檢查,因為她看不懂英文,也不是學醫的,於是焦急地拉著我問她報告裡的內容記載了甚麼,我雖然同情她,但無法幫她解釋,因為我不是醫師,不該隨便解讀她的病歷與醫療報告。
沒過多久,我收到衛生單位寄來的糞便潛血檢測試劑,寄回後接到通知結果是陽性,數值高達3000,正常值是100。電話那頭的小姐語氣聳動嚇人,彷彿我已罹患末期大腸癌。
說不緊張那是騙人的,但我當下便回說我會自己掛號去檢查,然後便掛了電話。有趣的是,之後一個月我竟沒太多情緒波動,當時正逢美國大選,我反而比較關心美國總統大選的進度。那一段時間,我該吃就吃、該睡就睡,正常工作,正常追劇,完全沒有過度焦慮,彷彿忘了此事一般。
直到我做完直腸鏡檢查的那一天我回診看報告,醫師說我一切正常。我疑惑地問那檢測數值3000是怎麼回事?醫師笑說,只要超過200都是陽性,數值再高也沒意義。
我走出診間的那一刻,心情當然輕鬆,但最大的欣慰並不是檢查結果正常,而是我在等待結果的那一段時間,我的情緒平穩,完全不被恐懼左右,這就是正念所展現出的力量。
但正念的穩定度,與平時的靜坐修練有關。靜坐(meditation)在各宗教中皆有,如道家的「神凝」或天主教的祈禱冥想。我採取的是佛教慈心禪,對六方萬物發出慈愛與祝福,與其他宗教中的祈禱冥想方式也有異曲同工之妙。
我每天靜坐一小時,這讓我的情緒更穩,遇事冷靜、臨危不亂,也更能包容母親突如其來的荒謬瘋癲行為。因此,當我因母親的言行失序而發火時,我都不抓取負面的情緒與念頭,不讓自己陷溺在憤怒裡太久。我要讓自己變得更強大,才能有餘力去照顧她。
我聽過馬來西亞一位男子,他感念父親對他的好,於是當父親罹患失智,他毅然決定將父親接回家中照顧。可有一次父親失控打了他,他出於本能反打回去,結果造成父親流血,令他痛悔不已。
我想,如果我沒有平時的正念與靜坐修行,也可能早已情緒崩潰,我也不肯定我會做出甚麼遺憾的事情。
每當母親無理取鬧、大吵大鬧時,我會提醒自己:這些情緒只是無常短暫的,是她譫妄的結果。我用旁觀觀察者的角度客觀地看著情緒的起伏,不被牽著走,不抓取,也不壓抑,只是默默觀照它們的來來與去去,猶如收取門票的守門員看著萬千不同的遊客進門與走出。
當然我修得還不夠好,與資深的修行者相比仍差得很遠。但至少正念與禪修確實幫助我減壓。壓力雖仍在,但心中無煩惱,不殘留一絲負面的情緒與思維。
我真的不覺得自己有什麼了不起,也從不自詡什麼大孝之人。這一切,都只是命運中已安排好我該走的路與劇本,既然我必須接受,那就用最安然的心去走過它,而正念與禪修讓我在這一段過程中甘之如飴。
要照顧母親,前提是我自己一定要健康。如果我垮了,又有誰能來照顧她?
母親年事已高,雖然長壽且有福,但終有一別之日。每當她又黏著我撒嬌時,我就提醒自己——她的時間在倒數。既然如此,我何不把握每一刻?這或許,是上天送給我的一份特殊的禮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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