喪 - 23 /天真/

「呃，你想要我重新跟翠軒小厨點一份早餐，還、還是吃醫院提供的早餐？」

挨著枕頭坐在病床上的少年側過頭來，茫然地望向跟自己説話的人，手裡拿著的紙金魚掉在被子上。

「點餐還需要點時間，你可能會餓，不如先將就著吃一點東西？」華梓站在房間門口，不自在地將雙手插在工裝褲的口袋裏，一副尷尬得不知手腳該往哪裏擺的樣子：「我、我不小心踢到了外賣，打翻了食盒。真是沒見過這麽不敬業的外賣員……連招呼都不打就把外賣放在地上，還穿一身黑，真是很不吉利……」

那雙烏潤的眼眸瞧著他，彎長的眼睫毛閃了一下。

華梓住了口，口袋裏的雙手握成拳頭，用盡定力才沒有流露出懊喪的表情。

完了，得罪太子，要弄丟工作了。如果從現在開始遞履歷，要多久才能找到下一份工作？

他還在胡思亂想時，容裕已彎腰傾身，將床邊的滾輪小桌拉近。桌上的小碗正盛著醫院提供的魚肉配白粥，顏色寡淡，看起來就令人沒有食慾。但少年拿起湯匙，沒有怎麼猶豫就吃了一口。

在他含住湯匙的那一刻，華梓後知後覺地想起自己忘了試粥的溫度。

糟，希望粥不燙——

容裕沒有甚麼反應。華梓鬆了一口氣。

溫度是致命的。無論是一碗粥，還是一杯水，只要是給這個人，對細節都不可以掉以輕心。

那日姍娜姐只是給了感冒的容裕一杯冰水，那杯冰水就被虞先生潑到她臉上。嘩啦。眾目睽睽下，姍娜姐那張濕漉漉的臉漲紅、碎冰掛在紅色短髮上的樣子太過難忘。

即使那是個所有人忙得人仰馬翻的拍攝日、即使她那陣子每天睡不夠四個小時、即使她是虞先生最為得力的左右手，虞先生也沒有絲毫容忍。

感冒的人可以喝冰水嗎？他問。

攝影棚內鴉雀無聲。

惹不起。連姍娜姐都不可拂逆的惡龍逆鱗，華梓這個小小的行政助理更惹不起，只能把這個少年當成神佛一樣供奉，生怕他稍有不舒心之處，就向虞先生告狀。

華梓努力觀顏察色。見容裕眼睛瞟向床頭的櫃子，便猜他是想喝水，率先過去取了櫃頂上的水杯便遞過去。容裕順從地喝了一口，放下杯子，眼睛又望向櫃子，身體一動，做出要起身的樣子。

不是要喝水嗎？華梓有些慌張，匆匆掃視櫃頂，死馬當活馬醫，抓住空調遙控器就遞過去。

容裕接住遙控，怔住，忽然笑了，被逗得很是高興的樣子，連臉頰都浮起一層薄紅，顯得氣色很好。他起身下地，在櫃頂放下遙控器，自紙巾盒中抽了張紙巾，擦了嘴角。然後他像被景色吸引了似的，赤足站在窗邊，雙手搭在窗台上，遠目眺望。

黑色髮絲順著他的肩膀披落，隱約能見到鬆垮衣服底下肩胛骨形狀。下完大雨的天空沒有半片雲，璀璨的日光在他身周暈開，窗台上的一列紙鶴輪廓有些模糊。浮沉的微塵在光裡一閃一爍，又隱沒在陰影中。

預想中的刁難沒有發生，讓華梓有點不知所措，在工裝褲上擦掉手汗。

這可能......也不算是一份苦差事？

口袋裏的手機響起鈴聲。他怕驚擾了容裕，連忙離開房間，虛掩上門，才接聽了電話。

「喂，是！傑哥，我到醫院了！」

傑哥開始囑咐注意事項，華梓手忙腳亂地掏出筆記本抄寫下來。

怕冷，空調溫度最低只能調到23度；怕吵，手機要調成靜音，不要穿腳步聲吵的鞋子；千萬別碰他的摺紙作品，更不要與他有肢體接觸；未經虞先生允許，不要讓別的人進病房......

「大概就是這些。」阿傑講了一大串後，喘了口氣，繼續道：「還有，你看著太子爺的時候要小心一點，不要太靠近他。」

不要離他太近？華梓摸不著頭腦，只是唯唯諾諾地應了聲。

「雖然太子看起來脾氣不壞，」傑哥語氣變得古怪，「但是他，嗯，可能會突然......有點衝動，會拿鋒利的東西......」後面突然含糊其辭，聽不清楚。

華梓想起這次太子進醫院就是因為拿剪刀自殘，於是保證道：「我知道了，我會看著他不要拿尖銳物品自傷——」

「不，我不是說他自殘。」電話那頭的聲音驟然壓低，「我的意思是，他可能會傷人。」

傷人？華梓懵了，悄悄從門縫裏窺伺。只見那道身影已經離開了窗邊，坐到床上，低頭摺起紙來，袖口露出的那截小臂看上去那樣瘦弱。

那雙纖薄的手掌，會握刀傷人？

「哎，不方便跟你說太多。星期六上午他的親戚會去看他，你到時候小心看緊一點，別闖出甚麼禍來。」

電話掛斷。這樣講一半不講一半是怎樣？華梓納悶地收起電話，再往裡面小心翼翼地瞥了一眼。

少年又下了地，兩手各捏一隻紙魚舉在空中，在房間走動，模擬著游動的樣子，隱約能聽見他在哼著歌。

天真得似不諳世事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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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期六，容裕自起床後就一直盯著時鐘，看得入神。

華梓叫了好幾聲，他才舉起湯匙喝玉米湯，喝了沒幾口，又心不在焉地開始咬湯匙，發出喀喀的聲音。

華梓多看容裕一眼，他就心虛地眨眨眼，牙齒鬆開湯匙，不好意思地笑，慢吞吞地嚼著玉米。

華梓笑了，看到少年頭髮散開，髮尾差點落進湯裏，便遞去橡皮筋。

容裕用小指勾起橡皮筋，反手挽起頭髮，俐落地用橡皮筋收成一束。頭髮收起來，露出頎長的頸、白淨耳朵，以及下巴尖尖的臉，歪頭望著時鐘的樣子像一隻傻氣的鶴。

一點都不像會行兇傷人的精神病人。

其實除了不說話之外，這兩天他沒有甚麼異於常人的舉動，也沒有甚麼憂鬱樣子，甚至很高興。或許是期待親戚來訪？

當時鐘的指針指向探訪時間的數字時，他更是興高采烈得坐不下來，在房間裏陀螺般轉來轉去，忙碌地整理房間。一會兒將紙鶴都收集起來，一會兒整理被褥。華梓上前要幫忙，容裕也不讓，將被子抱在胸前，警惕地盯著華梓。

華梓只好訕訕地撓撓頭，在旁邊看著。手機震動起來，是姍娜姐的訊息，問太子怎麼樣了。他連忙點開，回覆了一切無恙。

很好。待會我來了，你就走。閉緊你的嘴巴。你沒來過醫院，也沒見過太子爺，懂嗎？

隔著螢幕也能聽到姍娜姐兇狠的口吻。華梓打了個哆嗦，剛剛敲下個「是」字，還沒寄出，房門就被敲了兩下。

篤篤。

他還沒來得及反應過來，正在撫平床單皺摺的少年就蹦蹦跳跳地去開了門，接著一愣，雙手拘謹地收在身後，像見到訓導老師的學生。

門後是一個氣度沉肅的男人，灰襯衫、黑長褲，只要再披上一件西裝外套便能出席工作會議，衣著對於探訪場合來說有些正式。

他的氣場與工作時見過的那些公司老闆與高管很像。華梓不自覺地繃緊了神經，急忙站起身，露出笑容，聲音有些乾澀：「鄭、鄭先生你好，我是虞先生的下屬，因、因為虞先生工作繁忙，所以幫忙在這裡看著。」

鄭先生一怔，頷首。

跟在他身後的人禮貌地伸手：「有勞你照顧阿裕了。」

華梓有些受寵若驚，握住了他的手。

那年輕人面容與男人有七分相似，穿著紅色棒球外套，應該就是鄭子瑜了。他看起來比華梓小幾歲，舉止談吐卻那麼沉穩，連握手的力度都那麼恰如其分，讓華梓莫名有些羞慚。

肩膀被輕點了兩下。華梓轉頭，只見少年睜大一雙烏亮的眼睛，盯著他，然後眼神滑向門口，復又望著他，眨了眨眼。

華梓讀懂他的要求，便離開了房間。但當門在身後關上時，他想起阿傑的吩咐。

太子可能會傷人，你看緊一點。

猶豫片刻，華梓便駐足在門前，探頭，透過門上的小窗悄悄看著裡面。

鄭子瑜將兩張椅子拉近了床邊，鄭父率先坐下。容裕站在床邊，殷切地望著鄭子瑜。

鄭子瑜似乎被看得有些不自在，他垂下眼，雙手插在棒球外套的口袋裏。

有話音隔著門傳來，有些模糊甕悶，說得斷斷續續。華梓只聽清了「回家」兩個字，但見鄭家父子表情都有些古怪，且嘴唇沒有動，於是有些困惑地望向房間的第三人。

難道是容裕......在說話？

少年赤足站在地上，雖然雙手緊張地絞在一起，但眼眸發亮，笑容也很亮，整個人明亮得像皮囊底下有把火在燃燒。

但隨著房間陷入沉寂，他的亮光黯淡下去，眉眼開始流露怯意，手指蜷起，捏住衣角，眼睛不知所措地瞟向鄭子瑜，而年輕人只是沉默地看著地板。

過了不知多久，一道屬於男人的沉厚聲音響起。是鄭父在說話。

「虞因對你不好嗎？」

容裕愣住，嘴唇顫了顫。

華梓正看得入神，忽然後背被狠戳了下。他幾乎跳起來，回頭見到姍娜姐惹眼的紅色短髮以及要殺人的眼神，頓時打了個激靈。待看清姍娜姐身後的人時，更是嚇得連大氣都不敢喘。

男人漫不經心地摘下眼鏡，露出俊美的臉，眼角綴著的黑痣似一滴愁淚。他用手帕擦拭鏡片，舉起迎光細看後，才再次戴上，一隻手插到蛇紋大衣的口袋裏，唇角微揚，露出一個很淡的笑。

華梓挺直背脊，慌張得口吃：

「虞、虞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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