鏡頭裡的無聲斷章 - 章一之二

姜翌安吃完李娜顏先前熱好的飯菜後，洗梳好就準備要去休息了。

她已經蓋好棉被，但那隻『貼心』的貓兒卻大大咧咧的跳上床來回踩踏著主人疲憊的身軀。

「小鬼，下去啦！」李娜顏洗完澡了也準備歇息，在地上舖床的她還要順便把調皮的小貓趕下床。

床上的那人可能耗盡了一週的能量了吧，這麼多年了，姜翌安只要和人群互動超過她的能耐，就會像這樣一動也不動的躺著。

「翌安～我可以上去跟你睡嗎～？」

「……不，要。」

「我知道啦，就看你還有沒有在呼吸。」李娜顏在安置好自己後，突然想到自己過來她加熱菜給她吃的目的，「翌安，妳先不要睡，我有事。」

「……有事的話，明天再說。」

「一下下就好嘛。」

「好……」姜翌安勉強翻過身面對床鋪下的李娜顏，眼睛沒有睜開就是了，「怎麼了？」

李娜顏起身去姜翌安放相冊的櫃子裡抽出最新洗出的一本相冊，翻了翻，果然有個分類是關於『雨中少年』的合集。

「翌安啊，你還特別把它分類出來呢，看來你真的愛上了。其他的像是溫夫人今天讓你講解的森林女孩，都只有一兩張，雨中少年的部分還多到沒辦法一一展覽出來，都變獨家私藏了。」

「我聽不到你說這些話的重點，晚安。」

「雖然聽到你說晚安很難得畢竟你總倒頭就睡，但是你就先讓我把話說完嘛……抱歉剛才開你玩笑。」

「知道就好，你繼續說。」

「好～」李娜顏單手抱起討不到主人歡心換跑來蹭她的小貓，愛不釋手的摸了摸牠柔順的花色軟毛，一手翻閱著那本相冊。

「翌安，這些現象，只有你看得到嗎？」相冊裡的每一張照片只有景色和事物，但都會有無法用科學解釋的畫面。

當初變成姜翌安的攝影助理時，還覺得她的題材太超脫現實了，就是因為太新穎，她擔心很難讓旁人接受。這個問題也是困擾她滿久的，但她從來沒有去和姜翌安提這件事情，雖然她的作品還未起色，不過在她的心目中，這是可以值得等待的時間。如今時機成熟了，現在問了也不遲。

姜翌安回覆道，從某一刻起，她就能看見別人看不見的東西。

那些東西是由一粒粒細小的光點組成，稀疏到密集，甚至可以變成一個完整的形體，一旦成了形體，它們便能觸碰到這個世界的事物，以許多方式體現它的存在。

只有攝影才可以捕捉到這些超現實的畫面。

森林女孩戲水撒起了水花，陽光落在它身上像極了光之精靈。

芭蕾少女沉浸在自己曼妙的舞姿中，空盪的舞蹈教室有她律動的一道道光輝……

雨中的少年佇立在一盞路燈下……它是姜翌安看過最真實的形體

「所以你後來拍攝的照片，很多都是關於它的囉？」

「嗯，是啊。」姜翌安露出罕見的笑容，那種很淺卻是發自內心的愉悅，「它讓我想起以前，那個我曾很喜歡的一個人。我第一次見到他，就是在那年冬天，下著雨的某天，或許……它就是他」

「哇，和你相處這麼久，頭一次知道你有這個聽起來很浪漫的過往，還好我有問……。所以那個人是誰啊？我認識嗎？」

「你應該不認識吧……，那是我高中同學。」

「好的，那你要講講你們以前的事嗎？我好好奇！」李娜顏擺出洗耳恭聽的架式，「你不說，我就徹夜難眠了你忍心嗎～？」

「還好你把我的睡意都弄不見了……」姜翌安無奈地終於睜開眼睛，回想起她和他的故事開端。

……

姜翌安十歲時，她就隨著母親搬到了新城市，也就讀那裡學區的高中。

從新生到高二，姜翌安一直都處於獨來獨往的狀態，除了課堂分組之外，就沒有覺得哪裡不方便的，比起一群人吵吵鬧鬧和互相配合，她還是比較嚮往一個人的自在。

但在高二的那年冬天，她的校園生活轉變了，意想不到的發展……她和她的同桌的關係變得曖昧不明……這並不是她自己的想法，只是其他人都這麼看的。

而兩人接觸的開端，來自一場誤會。他們在高二是同桌，僅此而已。

高二那年冬天，有一週總下著小雨，氣溫變得更低，都可以呼出白氣了。

姜翌安裹緊外套保住身體還有的溫暖，臉的下半部埋在圍巾裡，撐著傘的那隻手凍得刺骨。

她眼簾下垂看著地面慢慢行走，有一道光線漸漸進入視野，照亮了周圍的雨絲落下的樣子。

她不自覺停下腳步，抬高傘面。

昏黃的路燈斜斜打下來，少年的輪廓被光影切割分明而一半隱在暗色裡，俊美如斯的臉上漫不經心，薄唇緩緩洩出白氣，雙手插在灰黑色大衣裡，他沒有撐傘，任由雨滴淋濕，髮絲上的水珠滑落在少年高挺的鼻樑，再流淌到嘴唇、下頷、脖頸處。

他像是沾染紅塵的墜天使，宛如畫作一般美得不可方物。

姜翌安被驚豔地霎那間不禁屏住呼吸，她邁開腳步走向他，直到停在他面前，姜翌安舉高傘撐到少年的頭頂上為他遮雨。

少年垂眼凝視著替他撐傘的少女，漆黑的眼眸本來比周圍的氣溫還要冰冷，但在看到對方的出現後，似乎有變得柔和些。

姜翌安發現他的眼睛微微紅腫，裡面佈滿淡淡的紅絲，應該是哭過不久。

「你……沒事吧？」不擅與人交流的姜翌安其實跨出了很大的砍，這樣與人相視許久然後問話……她也想迴避對方直勾勾的眼神，但她的目光卻無法離開他，或許……是他過於好看了，好看到想要把他這一幕牢牢記住，永遠收藏在心底。

少年要回話時，他先停頓了片刻，才說道，「你要陪我翹課嗎？」

「嗯……？」姜翌安愣了愣，顯然這個問題她沒辦法立即回應，在她想要回絕之時，她卻說道，「好，我陪你」

「傘……我撐吧。」他把傘接過，傘面傾向姜翌安那邊，自己則淋了一路的右肩。

她今天是怎麼了？吃錯藥了嗎？為何要做和自己不符的事情……

姜翌安厭惡被其他反常的情緒困惑。她原本只想安安靜靜的，從這個世界路過。

可是……這個異樣好奇怪，她捂住胸口，煩悶地讓她覺得……她是不是生病了。

少年帶她來到一間小型的機車行，他熟練地拉開鐵門，進去後隨意地坐在一台機車旁，往後一靠，他拍了拍旁邊的地板，示意姜翌安可以坐這。

姜翌安第一次翹課，心裡著實不安。

他們之間沉默良久，姜翌安側頭瞥向他，對方正閉目養神。

「你為什麼不去上學？」姜翌安忍不住先開口了，把跟著你一起翹課的人晾在一旁，也不解釋這是什麼地方……而且今天還是新學期的第一天。

「那你怎麼會想和我一起翹課？」對方悠悠反問道，他慢慢掀開眼皮，纖長的睫羽輕顫。

「……不知道。」

「這裡是我叔叔開的店，他今天公休，你可以放心的待。」

「那……我們要待多久？」

「一整天也可以。」

姜翌安不想說話了，她覺得好累，心頭之悶漸漸散去，不如就將就著休息一下……一下就好。

她也學對方一樣靠在車身，正要閉起眼睛時，突然肩膀一沉，少年的腦袋枕著她，姜翌安下意識地想要躲開，不料卻被少年扯住手，她不經意注意到他的大衣下露出的制服，上面的名牌上刻著宿淵兩個字。

「宿淵？」

「怎麼了？」

「沒什麼，你先放開我。」

「你就陪陪我吧。」宿淵的嗓音磁性慵懶，語調中帶有蠱惑人心的懇求。

外頭從毛毛細雨逐漸變成傾盆大雨，雨聲打在屋子上發出匡啷啷的聲響，屋內的兩人圍繞著很奇特的氛圍，一個莫名舒適的在對方的肩膀上沉沉睡去，另一個的身體僵硬，體內的溫度攀升，耳朵到臉頰都灼熱不已，心裡酥酥麻麻的。

最後姜翌安放棄掙扎，躁動的心跳聲好險有被雨聲覆蓋，不知不覺地，她也覺得眼皮沉重，就跟著進入了夢鄉。

再次醒來時，換她靠在宿淵的肩上，他敲打手機屏幕，在跟誰傳著訊息。

外面雨停了，烏雲褪去，冬日的暖陽和煦地照耀大地。

「幾點了？」姜翌安沒了一開始的不自在，在這奇妙的過程中，她突然發覺自己沒有什麼抗拒他的理由，和他講話、和他接觸……心裡都不會感到排斥。

現在她靠著宿淵的肩膀，她反而有心安的……是錯覺嗎？

「你睡得比我還久，現在都已經快一點了。」

「是嗎……」

「你也不是第一次翹課了吧？」

「我是第一次。」

「我還以為你很乖，根本就不敢這麼做。」

「看起來像三好學生嗎？」

「或許吧。」宿淵放下手機，將快乾的瀏海往後撥，「你要不要起來了？肩很麻。」

姜翌安站起身，理好皺摺的百褶裙，「雨停了，我們還要待在這嗎？」

「去別的地方也行。」宿淵也起身，「不過你有想去哪嗎？」

「我不知道……我沒什麼和同學出去玩過。」

「那你喜歡做什麼？一個人的時候。」

姜翌安頓了頓，她轉頭望向宿淵，對方總是平淡的發言，與自己有幾分相似，但內心怎麼想就不得而知了。

「拍照。」

「你的夢想是攝影師嗎？」宿淵輕輕問道，卻讓姜翌安的心裡又是一陣波瀾。

雖然他像只是沒有思考就脫口而出，但眼神卻是很篤定這件事的樣子，可以看透她的內心，點出連她本人都沒有很確定的心思。

攝影師……，偶爾，姜翌安也是有想過未來的出路，但自己真的有那個能力嗎？唯一喜歡做的事情，可以變成職業嗎？

「你都拍些什麼？」

「風景，貓……大概就這樣吧。」

「人呢？」

「我不拍人像的。拍了誰……被侷限的角色，不認識，不熟悉，拍了再多也毫無意義。」

「好特別的想法……」宿淵眉頭微蹙，忽然又想到什麼而鬆開，拖著尾音接著說道，「要不要去拍貼機照個幾張？我們現在認識了，總可以拍了吧？

……最後什麼都沒留下就這樣過去了，並不是很好。」

宿淵的最後那些話說得很小聲，他帶著姜翌安離開機車行，他走在她的前面，姜翌安忍不住猜想他此刻是什麼表情，沒聽清楚後半段的話，但說出那話時的語調有落寞和悲涼，儘管他盡量讓這樣的口吻不要顯現出來。

接近中午的街景被雨水沖刷過後泛起清新的氣息，宿淵帶著姜翌安來到一間咖啡廳，一踏入店裡，濃郁的咖啡香氣撲鼻而來。

這家咖啡廳是懷舊復古的風格，牆上掛著各式各樣的畫作和相片，木製櫃也擺放許多書籍可以讓客人借閱，柔和的燈光打照在室內更為安心舒適。

宿淵帶姜翌安來這裡的最主要目的還是這個店裡提供了一個貼機照相區。

「你很常來嗎？這裡看起來很像常客才會來的地方。」

「你說得倒是沒錯。」宿淵沒有反駁，「你要喝什麼？」

「美式。」

兩人點完餐後，姜翌安步伐不自然的走到拍貼機面前。

「你要和我……拍這個，對嗎？」

「是啊，你在緊張？」

姜翌安聽見宿淵憋住的笑意，他嘴唇微微抿緊，漆黑的眼眸如今有了一絲亮光。

「才沒有。……你想笑就笑。」

「抱歉，只是覺得和我印象中的你不一樣。」

「我也覺得你現在在做一些不符合你的事情。」

「……原來你有注意過我？」

「也算……有點知道。我們不是同桌嗎？」

「說的也是，我以為你總是沉浸在自己的世界，沒打算認識其他人，甚至連知道、連看都不想看。」

「原來那麼糟糕……」姜翌安知道自己在學校的確是獨來獨往沒錯，因為她覺得如果別人需要或想要和她交流的話就會主動來找她，可總是沒有發生。

「不過發生那件事之後，我就有注意到你……我那時候想著你應該也有知道我了，上學期的時候。」

「哪件事？」

「算了，那種時後多半人都不會記住」

姜翌安不理解宿淵為何不願意說下去了，他話中有話的感覺讓她對那件事有些在意。

「進來吧。」宿淵已經坐在機台裡等她了。

機台裡的空間挺狹小的，兩個高中生男女進去會有點擁擠。宿淵挑選著照片樣式，姜翌安的腦袋正不斷努力想出待會要拍照的姿勢，她沒料到自己會遇上這個局面，可答應都答應了……連翹課那種事都……，姜翌安嘆了口氣，她自己也在做不符合自己的事情啊……

「選好了，你靠過來一點。」

「很近了……」

面對姜翌安的侷促，宿淵已經知道如何應付了。

姜翌安搓揉著手指，偷偷看向攝像機裡的自己，正當快被宿淵挑選的樣式逗笑時，旁邊那人伸出手把她攬過去，這個突如其來的事讓姜翌安沒來得及反應，對方就先開口了。

「你的臉一半都卡掉了。」又來了，那個想笑又憋在胸口的聲音，「要倒數了喔。」

機器屏幕上出現倒數十秒的數字，宿淵比耶的手放在姜翌安的下巴那，姜翌安挺直腰桿，鬼使神差的也比了個耶在胸口處。

「你的姿勢好正經啊，又不是在拍證件照。」

姜翌安這時終於明白宿淵這個人就是嘴欠!

十秒倒數結束，接連著兩張拍，姜翌安學著擺好基本的笑容，連外表冷酷的宿淵都笑得那麼自然......在換姿勢的期間，宿淵的眼神時不時飄向她，有一股他臉上的笑容就是在笑她的窘迫。這個念頭一浮現，姜翌安直接翻了一個大大的白眼，好死不死，鏡頭竟然抓準了她的醜態。

「哈哈哈……這是什麼？翻白眼是最近流行的拍照表情嗎？」宿淵毫不留情地對著剛出爐的照片嘲笑道，順便遞一張給被嘲笑的主人翁。

「不，準，笑。」

「這一天發掘到你好多不一樣的表情，真有趣。」

「……」姜翌安反手貼住發熱的臉龐，她的臉一定很紅……，和在機車行時的狀況一樣，明明不想讓對方看見她這副模樣的……真想找洞鑽。

「知道了，不說你了，你喝口咖啡涼一下吧。」

「喔。」分明是在說你的臉好紅，喝口冰的降降溫吧。

姜翌安啜著咖啡，低著頭看著放在桌面上的照片，心頭纏繞著複雜的心境，彷彿交織著各種情緒的迷霧，像是一場無形的風暴，讓心靈在波濤洶湧中遊走，無法平靜。

他們在咖啡廳一待就是一個下午，兩人有一話沒一話的聊著，後來各自從書櫃拿了本書，進入了書中的世界後不再交談。

太陽西沉，暮色降至，橘紅色的顏料染了半邊的雲彩，從窗外透進來的光線是鵝黃的餘暉，映照在咖啡玻璃杯上。

姜翌安闔上書本，視線停放在還在閱讀的宿淵，白皙骨感的手翻閱著書籍，額前烏黑的髮稍稍蓋住他的眼睛，清冷矜貴的面孔安靜專注，仔細一看，右邊的眼角下有一顆小小的痣，或許是他與生俱來的魅惑本質。

「看夠了嗎？」

他生氣了嗎？

「還沒看夠。」

「那你就繼續看吧。之後也可以讓你慢慢欣賞。」

嘖，要讓他的游刃有餘的情緒消失真難。姜翌安搖了搖頭回應道「才不要。」

「女生都口是心非。」

「我們該走了吧？」姜翌安無語的先行離開店面。

宿淵很快地跟上姜翌安的腳步，兩人並肩走著，姜翌安往旁邊拉開他們之間的距離時，宿淵察覺到她的意圖，就故意繼續貼近對方行走。

在旁人的眼中，他們的互動就像一方在鬧彆扭、而另一方在哄對方的一對小情侶。

「沒想到明明沒有做什麼，一天就這樣過了。」姜翌安懶得再理會宿淵的幼稚舉動，她看了一眼手腕上的錶，時間已將近吃晚飯的時間了。

「會嗎？我覺得還滿充實的。」

「因為和我一起度過嗎？」這句肉麻的話從姜翌安嘴中溜出，講完她都渾身不自在了。這一定是和宿淵待久了才會這樣。

「跟誰學的？真撩人。」

「……不就是你嗎。」

「那你再多學學，說不定哪天我會心動。」宿淵頂著那張完美到無處可挑的臉說道，姜翌安不敢多看說這句話的他一眼，不然……

「我家到了，謝謝你送我回家。」

「原來你家在這，雖然我只是跟著你走而已。」

「那我收回我剛說的。」

「你都說了，那我就收下吧。」宿淵朝她揮了揮手，姜翌安目送著他的背影，直到他沒入夜色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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