METAREVEAL - METAREVEAL　第一章　兩人(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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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今天依舊是個藍天開闊，幾乎無雲的大晴天，也是餐會舉行的日子。

　三人走出了關口。

　菲娜和法比歐一直樂於起個大清早到教堂幫忙準備餐會，而海爾雖然很不願意早起，但也總是屈於兩人的貧嘴挑撥，迫於壓力下半自願地跟上。

「今天不知道要吃什麼？要是有燉羊肉就好了！」

「上上次不是才吃過，可以的話我比較希望多一些蔬菜。」

　法比歐回應菲娜。

「欸──我才不要，蔬菜好難吃。」

「蘇凡特不是常說不能挑食，再說有東西可以吃就很好了。」

「嗯，是沒錯啦……，可我還是覺得菜難吃。」

　路上連夜趕來的人車長長直列在關前，兩人邊動著嘴巴，同時眼睛也和往常一樣，不斷好奇地看望來訪的行人車輛。另一個默默不開口跟在兩人身後的傢伙，則是又好一陣子才成功拋棄了睡醒的臭臉。

　三人的腳步錯離關前長列，又走了好段時間來到山丘下。

「喂！你們。我聽說附近有座教堂，是從這裡上去嗎？」

「嗯，沒錯喲，跟我們來。」

　菲娜答。

「謝謝！那真是太感謝了。」

　略為肥胖的男人徒步背著一個半人高的木櫃，一面微微喘氣且汗流浹背，一面拿著手帕擦汗道謝。山丘上的老舊的教堂經常會有商人或旅行者像這樣造訪，多數只是希望分口水喝，並於加入入關的長列之前小憩一會。

　四人一起閒聊邊上了山丘。

　教堂迎面的禮拜廳大門，原本只要是白天就會毫不吝嗇地敞開歡迎所有人，現在卻一扇緊閉一扇半開半掩。

　縱深橫寬的長方形禮拜廳底邊的左右各有一道門，左側出門過了兩側立柱的屋外走廊之後連通廚房，進了廚房右側的門後是倉庫，左邊就剩下門框的門一踏入即見螺旋階梯，是座不高的鐘樓。

　禮拜廳底的右側過門後，立刻是左轉的屋內長廊，循長廊而去，右側會有幾間沿廊一路並排的房間，利爾德和蘇凡特的臥房就在當中的頭兩間。走到底時會有一扇常見於穀倉的那種木門，門後是一小片田地，種植不太照顧也能生長，味道讓菲娜難以喜愛的野菜。

　出木門前若先朝左看去，那一小段走廊的延續裡堆放了雜物，過了雜物堆後的最深處則有一道深鎖的鐵門。

　據利爾德所言他也沒有鑰匙，不過僅從建築的外觀就可以瞭解，那個沒在使用的部份已經完全處於荒廢，就連屋頂也只剩下了無法遮蔽風雨的殘骸。孩子們也曾經想攀牆上去看一看，但都因危牆有險而被利爾德或蘇凡特阻止了，何況只要爬上廚房邊的鐘樓，就可以清楚看見危牆之中的角落殘餘的半壞地板，任誰都會認為裡頭什麼也沒有單純就只是棟廢樓，久而久之，熟悉教堂的孩子們也都懶的靠近危牆附近了。

　俯瞰來說，廢樓橫在右上，其右銜接直立的屋內長廊，長廊下接直向長方形的禮拜廳，自禮拜廳左走經屋外走廊可達廚房，廚房棟走向上下，以上為倉庫以下為鐘樓，共同圍出一塊近正方形的中庭，中庭裡有一水井，井邊以上曬著隨風飄動的床單衣物。

「大叔，水在那裡，我帶你去。」

「嗯？喔。」

　法比歐手指水井，欲領男人朝水井走去。

　男人聽了有些疑惑，過屋外走廊後的水井就在視野之內，根本不需要帶路，不過人還是跟了法比歐前去。

　法比歐越走越快，越走越快，到了井邊一回頭，男人才剛剛穿過屋外走廊。

「大叔你自己打水。」

「喔……好。」

　男人一面自己走向井邊，一面看著法比歐自曬衣桿垂下飄搖的床單之間穿過，朝左前方，也就是倉庫與廢樓之間的區塊跑去。那裡並無建物連接，可以繞走廢樓外圍直通後方的菜園。

　長廊底的木門沒有關閉，法比歐細心地於門外觀察了左右與門內的長廊才進入，進入後隨即往右方一望，剎那間屏氣凝神，緊跟著馬上查看起四周的雜物堆，當真讓他從中拾起了一物。

　帶男人走時，菲娜見法比歐的舉止有異，原地遲疑一會，便立刻跑到了禮拜廳的大門前。

「搞什麼啊？菲娜？」

　見她推開半掩的門之後就呆呆地杵在門外，海爾兩手手指交扣托於腦後，不慌不忙又不解地踢步走向她。

──貧民街　海爾的家──

「千萬不要像我過去認識的那個傢伙一樣……」」

　見海爾沒入在巷口的轉角，利爾德喃喃自語，亦走出陋巷，從行進的步伐裡頭，他回想起了很久以前自己曾經熟識的一名年輕男子。

　有一日，那名年輕的男子走在街上，正沈浸於微醺的時候，只因為遇到了一些瑣碎無聊的小事──大概就像在路上被人拍肩結果認錯了人這樣子的程度，男子當街用小刀刺殺了一名青年婦女，就在她的孩子面前。那時雖然有些見義勇為的路人想要現場壓制該名男子，結果卻在拉扯之中被他給逃掉了，此後該名男子也不確定是不是真的有人在追緝自己，就擅自過起了逃亡躲避的生活。

　逃亡期間為了餬口，男子手染各式各樣合法或非法的勾當，在人與人之間的利益掛帥和爾虞我詐中苟且偷生，幾經星霜，忽有一日男子沒來由地突兀察覺自己正感失落，為了什麼？他在腦中回想起近來一一細數，仍不能明白內心何以徒生此感。

　就這樣又活過了一年，在某次駕車的送貨途中，男子才從反覆的思緒裡緩緩理解到自己於長期的沾染之下，早就已經迷失了自我把手段當成了目的。目的？什麼目的？當初自己的目的是什麼？賺取金錢發大財過上好的生活。是啊！誰不想過好日子，誰不想自由自在做想做的事，誰不想逃離得壓抑自身做牛做馬的那種陪笑……逃離……逃離？逃離陪笑？不對……

　看了看四周，看了看這個送貨偶然所至之處，男子竟驚訝地發覺人都到了，才認知到自己認識這個地方。

　海爾自從獲得了木製墜飾的那時候起，天天都會在差不多的時間到教堂向神獻上祈禱，通常是上午。在這裡他不會被攆出門，可以一心一意地禱告。而無論是利爾德或是蘇凡特，也時常都會塞一些麵包乾糧等等可以暫時存放的食物讓他帶走，如果當天是餐會的日子，還會要他留下與大家一同用餐。起初他對大家共同用餐一事表現的有些抗拒，不過拿人手短，吃人嘴軟，難以拒絕下被留住了一次兩次之後也逐漸接受。

　在這裡海爾認識了其他境遇相去不遠的孩子們，開始當然大家對他的眼睛也抱持了好奇與疑問，不過幾乎不會像外頭一樣經常性地懷抱惡意。此處有神父和修女這樣正派的大人們把持秩序，加上孩子們也都相信著兩人，八九不離十這就是原因了。

　一個月過去又一個月，久而久之大概也是習慣了，海爾不再如開始那樣，在他人與自己之間填滿暴躁的斟酌並築起壁壘分明的排斥，時間流逝了距離感，令他和大家打成一片。

　尤其是法比歐和菲娜。

　從此以後，男子每隔一段不固定的時間就會變得徹夜難眠，導致白天心神不寧難以好好工作，他歸咎於平常老在太陽底下幹著見不得光的活，也安慰自己糟糕不會一直持續下去。

　爾後雖時好時壞，漸漸地時間流逝了不適感，間歇的輾轉反側也已經習慣，自然而然地融入了生活中成為了自己的一部分──直到他再次回到了曾經熟悉的地方。

　那天過後男子盡可能地動用了可用的人脈，開始四處打聽，結果卻事與願違，要不了多久便找著了。

　猶豫了許久，不知道男子在什麼心境的推動之下，擇了一日打算登門拜訪。既然下定了決心，即使他前一夜絲毫不能安穩夢寐，天亮後也毅然決然地前往。

　叩叩──

　拉開門的是一位男性老者，拄著拐杖身形瘦弱，但由其神色可以揣測還算健康。

「請問有什麼事嗎？」

　面對老人詢問，男子開口半張立於門前一言不發，想說，卻什麼也說不出口，發不出來的聲音更讓他當場暗自詰問起自己的動機，一時完全忽略了老人那打量自身的疑惑眼光。

「請問你有什麼事嗎？」

　男子依然無語。

　冷汗直流，張惶失措地從身上掏出了一枚盧冬法金幣，金幣伏於手掌中，他就連手指也伸不直，看了看金幣又看了看老人，看了看金幣又看了看老人，沒頭沒尾地推出了手。

「抱歉……無緣無故的我不能收。」

　語畢，老人的眼神仍舊表露出感到奇異，動了門，以門板輕輕地推壓男子的手。上彎的四指遭門板推壓，男子隨推力慢慢縮回了手。

　啪噹──

　門關上了。

　其後，男子又造訪了多次，每次每次都上演了差不多的戲碼，有差別的是老人的眼神從疑異到稀鬆平常，或許是察覺了門外的男子並沒有心存惡意吧，甚至其中幾次還關心他會不會肚子餓。

「我跟你說，今天我家燉了羊肉，你要不要進來一起用餐？」

　男子抖動般地搖頭。

「是嗎。」

　不過，即便他手中的金幣日漸增加，老人也不曾收下。

　直至有一天門開之後，男子馬上發現了老人的眼神深處沉有遭包裹的抑鬱敵意，雖然敵意很是輕微，但長年打滾的他就是知道。

　即使心中的哪塊角落藏有期待，男子亦不曾懷疑過今天的到來。

「就是你嗎？」

　男子抿著嘴注視眼前老人，沒有回答。

「殺了我女兒的人就是你嗎？」

　男子點了點頭。

「是嗎？就是你嗎。」

　男子點了點頭。

「是你啊！」

　老人大吼。

　和男子預想的不同，老人並沒有舉起拐杖或取出什麼東西來當作武器攻擊自己，只是深深地凝視。

「不管你做了什麼，我都不可能會原諒你。」

　男子這才恍然大悟，那壓抑包裹的敵意，不僅只是深深的憎惡與悠久的悲傷。

　更是猶如針刺全身，挑起皮肉的憐憫。

「你走吧！不要再來了。」

　乒鏘鏘──

　男子不顧掌中金幣盡數落地，出手阻擋了欲關上門的老人，說出幾次造訪以來的第一句話。

「那個孩子……那個孩子，他還好嗎？」

　老人頓時一副不可思議的張大了眼，然後故意移開視線，緩緩地低下了頭。

「嗯……人都大了。」

　老人深長的回答過後好一陣子。

「拜託你不要再來了，我不想讓那孩子──我的孫子見到你，不要再來了……」

　啪噹──

　門一如往常輕輕的關上。

　會到教堂參與餐會的孩子並非全數來自貧民街，也有一開始是來自郊外如堤塔村、石前市集等等，或是城市內的其他區域，共同點在於無依無靠。例如法比歐便是來自城市中的西北區域，那裡有各種商業行會林立，居住者大多是生活較為寬裕的從業階級乃至富豪。

　法比歐從父親那裡聽說，自己的祖父曾是一間小商行的經營者，所以父親小的時候生活過得還不錯，甚至可以購買書卷之類，沈溺於生活底層的人壓根不會考慮入手的物品，也因此法比歐比其他的孩子稍微多了一些接觸知識的機會。而他的母親在他有記憶以來就一直臥病在床，這應該也是比起其他的孩子，法比歐更能同理海爾心境的原因也說不定。

　菲娜則是貧民街的典型，完全沒見過自己父母，有記憶之後就認識法比歐且住在被人稱作「老爹」，一個永遠戴著帽子的男人，他所經營的店面樓上的閣樓。對她而言法比歐有著類似自己兄長的成份，但是屬於朋友的含量又比較多，又有些欠人管的被動──如果他手上有書的話。也可能是年齡相仿的女孩總是比男孩的思考方式要接近大人吧，總之是友好又帶點微妙的存在。

　老爹所經營的店面位在貧民街的中樞，一條冒險者口耳相傳，稱作「熊角巷」的地帶。如同其名，傳聞這裡可以找到任何想要入手的東西，就算常人完全不認為會有這種東西的存在亦能找到──只要出的起足夠的金錢。不過也有很多人認為此說法過於誇大，就僅僅只是黑市罷了。

　三個傢伙自認識後沒消多久就經常混在一起，海爾每日祈禱完了就會先帶食物回家，接下來大多數都會跑去閣樓找另外兩個傢伙。如果當天有餐會的話，餐畢課後，兩人也總是會跟著海爾回家和他的母親打聲招呼。

　那個只能倒臥在破爛棚子裡的女人，每次都不厭其煩地提醒三人要注意自身以及其他兩人的安全，要是她忽從破布中窺見了小鬼們正討論著下午要幹些什麼或去哪裡，雖心中總會有些落寞，但也都會不由得微笑起來。

　有一天，三個小混蛋不知道從哪裡弄來了一小瓶酒，趁老爹出門不在的時候聚在閣樓搞起了三結義。

「呸！這什麼鬼，有夠難喝。」

　海爾才舔飲了單掌併攏蜷起所盛的酒水，立刻皺臉噴吐出來。

「你很噁心欸，不要亂吐啦！等下你要負責擦乾淨。」

「很兇欸！就真的很難喝咩。」

　兩人看向法比歐，他一樣倒在掌上卻小心翼翼地斟酌不要太多，舔了一口後馬上結起屎臉，不過有吞下去。

「有夠苦，為什麼大人會喜歡喝這種東西？」

「我就說嘛，不是我的錯。」

　菲娜接過瓶子，也是倒在手上先舔了幾下，再來就整個手掌壓到嘴上喝淨，表情沒有剛剛男孩們的浮誇。

　飲後她看往兩人，兩人也直盯著她。

「看什麼？我覺得還好。」

　她抿著嘴，稍稍移開視線若有羞赧的說，接著又倒了一些上手然後喝掉。

「她是不是舌頭有問題啊？」

　盤坐的海爾爬到法比歐身旁手摀嘴在他耳邊問。

「嗯嘻嘻嘻嘻──」

　法比歐當面竊笑。

「你……說……那麼……大聲……」

　菲娜站了起來手裡擺蕩酒瓶，身形搖晃，模仿著酒醉的人步步靠近海爾，讓他趕緊閃避爬到了法比歐的身後尋求庇護。

「是故意的吧！」

　醉女菲娜貼近海爾的耳邊大聲問，卻見他眼神沈澱若有所思，於是停止這場鬧劇。

　又有一天，三人在城市內西南區所保有的一塊林間探險。

「快一點啦！妳們女生真的很麻煩欸。」

　兩個男孩正在草叢邊把風，菲娜則慢條斯理從中走出，一臉傲然。

「你下次給我站著大便。」

「蛤──？怎麼可能！」

「你剛剛不是嫌麻煩嗎？人家就只是尿尿也一樣而已。」

　菲娜邊嘴邊挑選起地上的樹枝，選了個較粗的拾起。

「下次就把木頭的中間挖空弄成管子那樣，你就可以站著大便了。」

　她隨話用手上樹枝做了一個插入的動作。

「別、別開完笑了，不要靠近我！」

　海爾遮起屁股躲到法比歐身後告狀。

「你看她啦。」

「我絕對中立。」

　法比歐閉上兩眼，雙手開掌舉高在臉邊。

　菲娜握著樹枝，笑的猥瑣活像個醉漢大叔一樣逼近海爾。

「等一下！你還沒洗手。」

「不要轉移話題！」

　兩人就這樣繞著法比歐追逐起來，直到海爾自己慢了下來，若有所思地停下腳步。

　如此這般，從熊角巷到海爾的家，由貧民街到西南區，除了偶而會過河到北岸附近，近乎整個吉魯德隆的南半部都是探險活動的範圍。

　遭受拒絕的男子彷彿汪洋中的孤舟，心底又宛如鍍上了一層薄薄的焦躁，千思萬想不知如何是好。等到再度離開了熟悉的地方，輾轉又去到了較大的城市時，一日他漫無目的的步伐，沒來由地闖入了一間專門訂製、販賣服飾的店家。

　店裡，眼前與年輕時所知的銅製品大相逕庭，據說是由帝都的賢者大人所傳授給商會的新技術，於透明的平板玻璃後方鋪設了某些金屬的合金製造而成，加上了木製雕刻的外框，立略人高，是面精緻又清晰的鏡子。

　這面鏡子不似銅鏡，幾無模糊，無情地映照出早已跨入中年的他。

　男人用手頭的錢換了一套還不錯的衣物，穿上之後出了店家，走在街上沒多久便開始在腦中自我嘲諷。真以為換了新的衣褲就能脫去什麼嗎？毫不在乎人來人往的閒言閒語及指指點點，男人的表情隨步履一下嚴肅，一瞬笑容，一時悲傷，一陣憤怒，嘴中還不停喃喃自語。

　等男人從這混亂之中清醒過來時才赫然發現，眼前尊貴華麗的大型圓頂建築──

　是這座城市的神殿。

　碰──

「請你小心一點！」

「……不好意思，不好意思，抱歉。」

　神殿的午禮方終，來回踱步想要進入的男人鼓起勇氣的時候，在大門口碰肩撞上了出來的人。

　見他眼神渙散且舉止有異，大門前的兩側站崗的神殿騎士本想把他攔下，但又見他畏畏縮縮還頻頻彎腰點頭，主動道歉的模樣，實在不像想要生事的傢伙，遂打消了念頭僅僅注目於他。

　禮拜堂裡恰巧中腹的兩側各有一條左右而去的通道，進入通道前的路口兩側各站了一位神殿騎士，他們也和正門站崗的兩人相同，全身穿帶了銀白鎧甲，看不見頭盔下的臉，於身前兩拳相疊反握劍柄呈劍尖抵地，挺直不動地佇立。

　他們手中的雙手大劍不只沒有開鋒，甚至打造時刻意做鈍，原來應該是劍刃的地方幾乎快跟劍脊一樣厚，被稱作平板劍或無刃劍。此乃神殿騎士為體現神的慈悲，引「不願主動傷人」為戒的一種強烈信念之表徵，不過並不代表一個神殿騎士就完全不會傷人，只要有十足正確的原因及理由。

　無刃劍的樣子是，在上的劍柄與在下的劍格整體呈現出了「六」之圖樣，向下再加上劍身便成了「示」之圖樣，而此「示」形正是代表了教會的符號，也是利爾德給海爾的墜飾所是之符號。不過符號時與作為劍身時的平直不同，作為符號的時候下方所延伸出的一劃，通常會由上至下帶有順時針的弧度。

　男人一進到了神殿，瞬間所有的注意力就被吸引到偌大禮拜堂的最深處，那約有三到四個人身高總和的神像上，並直直向其走去。

　神像俯視而下，右手高舉過頭像是正握住什麼，左手低放及腰且食指指向眼神看去之處。

「歡迎來到命運神殿。」

　剛剛結束午禮，人站在司儀桌的側面，打從男人一踏入禮拜堂就一直注視著，貌似神官的人先開口向男人打了招呼。

　男人這也才放低了注視著神像的視線，注意到了前方桌旁身著聖職服飾的男人。神官的聲音聽起來容易使人聯想到兩人年紀相仿，但若看著其臉上和煦溫順的笑容，又似乎年下於男人。

「啊、哈哈……不好意思……」

　一輩子都沒進過這樣的地方，讓男人有些不知所措。

「看你似乎有所煩惱的樣子，為何道歉？」

「我……」

　男人欲言又止，止又欲言，不由得想起了前些日子，自己在應當開口的老人的面前卻什麼也說不出口的窘態。

「你不介意的話，請到這邊來。」

　與老人不同，神官看起來沒有任何疑慮，只是掛著親切的笑容看著男人，並以手勢引導他看向一旁。反倒是男人存有疑惑，不知是否為自己的錯覺，神官那親切笑容令男人感覺當中沾粘上了一些些絕非嘲弄的──愉快？喜悅？或者該說嬉鬧？但總體而言又不失莊重。

　面對深處的神像看向中腹右方的通路，通路的左邊那名神殿騎士的右手側，置有一整體木製，大箱子似的小房間，即神官所指。

　男人跟著神官走到木房旁邊，面向兩人的那一面長方形的左右側各有一扇門，不待男人理解，神官就開啟了左邊那扇門，並從裡頭的立桿衣掛上抽出一條黑布後逕自矇上自己的雙眼。

「請問──」

「這個木製的房間叫做告解室，你可以在裡面懺悔任何事情，雖然本來應該是我矇好了眼在裡頭等人就是了，哈哈。」

　神官笑了笑又接著說。

「不過今天並非告解的日子，這也是命運的安排吧，若你不在意我已見過你的臉。」

　神官四指併攏，掌指右側的門，隨即自己進入左側。

　男子則停頓了半晌才拉開了右門，一開門就看見右廂房的底邊立著一桿衣掛，衣掛的右邊是作為廂房一體的橫式座椅，座椅的正面面對著隔出兩廂房的木牆。木牆在適合一般人坐下的高度同樣有著廂房一體的橫條桌面，桌面上的木牆並非完全密封，而是於顏面的高度有著一面橫長如桌椅人頭寬幅，十字傾四十五度角交錯的斜網格窗，可依稀窺見對面面門而坐的神官側臉及其上身。

　男人進入並關上門坐好後，呆看對側。

　神官並沒有主動開口，故又沉默了一段時間。

「我……」

　他嚥了口口水。

「我……大概在十幾年前，我不太記得了……我因為無聊的理由在街上……在街上……真的是很無聊的理由，哈哈，現在想起來我也真的不知道為什麼……我……我……」

　透過細木的網格望眼欲穿，神官卻只是平靜而坐，已經走投無路的男人竟只能慢慢低下頭繼續說下去。

「我……在街上……在街上……在街上，殺、殺了一個女人……」

　努力沒有獲得任何的迴響，所以男人緊張的跟著訴說。

「那時候雖然我逃掉了！但是之後，之後就像什麼都沒發生一樣過到現在……真的就像什麼都沒發生，對！前些日子我回到了當地，真的一切都像不曾發生過一樣！」

「可是你的心中揮之不去，知道這一切都是真實，是嗎？」

　男人剎那啞然，接下來便猛烈點頭，即使神官不能瞧見。

「然後，然後我找到了那個女人的父親，想要……想要……道歉，我去了好幾次，我是真的想要道歉！但是只要一面對他，就什麼都說不出來……直到……他認出了我……」

　神官靜默。

「他叫我不要再去了，他說他無論如何都不可能原諒我……我到底該怎麼做，求求你告訴我！」

　啪、啪、啪、啪──

「恭喜你。」

　突如其來的祝福伴隨輕輕地掌聲讓男人不知所措、不可置信且不能理解，只得呆若木雞癡癡微張著口。

「知罪者無罪，現在你已如沐神恩。至於接下來應該怎麼做，無須假他人之口，只要誠實面對將要伴你一生的後悔，捫心自問便可。」

　語畢即起身開門出走，獨留錯愕不解的男人於廂房中。

　門外神官拆開黑色眼帶，手入廂房掛回門邊的立桿上後，關上門打算往神像的左手側方向那禮拜堂的深處走去，男人開門追了出來。

「等、請等一下！」

　幾步不久的神官側身，回頭凝視男人。

「我只是、只是想要被──」

「冷靜一點，請你到那邊稍坐一下吧。」

　出言打斷男人所說，神官走近男人左手置於其肩拍了拍，右手四指併攏，掌指最靠近神像的中間一排最前方的橫椅。

　見神官無意聆聽，男人乖乖低下頭隨其腳步到長椅，坐下。

「薩卡萊大人，會議──」

　座上低頭的男人聞聲動頭看往右前方，位於禮拜堂深處的那一側有條小道，裡頭跑出一名白袍青年，青年見薩卡萊站於男人身旁正打算開口所以止語，緩緩走近。

「你喜歡茶嗎？我有還不錯的茶葉，你等等我沖一杯給你。」

　男人不是很在意地隨便點了頭。

「上次那位大商人送的，還蠻順口的那個……叫什麼來著的茶葉還有剩下嗎？」

　薩卡萊轉頭詢問走來的青年。

「有、有的。」

　青年馬上領薩卡萊往禮拜堂中腹，背神像左側的通道前去。

　男人嘴上唸唸有詞，抬頭仰望神像，也不知道他眼神有無對焦。

　神像俯視而下，右手高舉過頭像是正握住什麼，左手低放及腰且食指指向眼神看去之處，正巧是他所坐之位。

　良久。

「啊……啊，啊啊────」

　與命運對望的男人似乎想通了什麼，自座上起身，搖搖晃晃地走向神像，堂中左右兩條通道口的神殿騎士見狀雖沒移動腳步，但是身上鎧甲喀啦作響。每座神殿略有不同，有些規矩是除了例行打掃清潔外一律不讓他人碰觸神像，就如同現在這裡。

　直盯神像走到了前方的司儀桌旁，男人沒有察覺司儀桌是擺在隆起掌高的臺面邊緣，遭絆倒後跪於臺面上依然而然往神像爬去。

　前方的牆面中，自臺面上算起約莫站立的成人腹高之處以半圓形為底面，乃一高至堂頂的管狀圓弧內凹空間，神像站立其中。

　神像之下，跪下的男人高舉的右手攀住了命運的腳背，低頭頭頂命運所踏之底所向外垂直瀑下的牆面，痛哭流涕。

　那唯一、唯一、唯一、唯一有資格能夠原諒自己的人，已經被自己親手殺死了，其後還有資格原諒自己的──

　就只有神。

　碰巧端著茶從中腹走道之中出來的薩卡萊見狀，出手示意制止了喀啦聲，遠遠靜靜地守望。

「看來他不想喝茶。」

　跟出來的青年小聲地說。

　不知究竟過了多久，在男人離開了神像且欲離開神殿之際，薩卡萊叫住了連名字也不知道的他。

「我不久後即將離開這個城市、這座神殿，你若是不介意要不要跟我一起走？或許能於旅途中找到或者發現些什麼。」

「到哪裡去？」

　男人憔悴地問。

　海爾非常喜歡三個人膩在一起遊玩的時光，但是每當他玩到正興高采烈的時候，卻又總會突如其來地擅自靜默沈澱下來，他對處於快樂之中的自己常感到躊躇猶豫。

「簡單的說就是罪惡感。」

　法比歐向提問的菲娜解釋，因為她經常遇見海爾變成那樣，卻又形容不出他變成那樣的時候的那種怪異感。

　一日，如往常餐會結束後三人來到海爾的家，與海爾的母親打過招呼後的兩人在棚外瞎聊，海爾則在裡頭告訴母親今天多帶了一些肉乾回來，聽說是到教堂休憩的商人所贈與。隨話也見平常可以自己撐身坐起的母親今天顯的有些吃力，遂欲出手攙扶，卻還是被拒絕了。

「你等下也要跟她們出去吧？」

　女人伸手摸著海爾的臉龐說。

「嗯……」

　海爾點頭，女人笑了笑。

「其實你可以不用太在意家裡喔，而且你看，今天你不是還多帶了肉乾回來。」

「嗯。」

　海爾聽了真心感到高興。

「可以叫她們來一下嗎？」

　法比歐撩著破簾半身在門外，菲娜則鑽進了棚子裡面，雖然真的只有一瞬間，她其實有些顧忌女人伸來的手，但還是出手握住了。

「菲娜和法比歐，希望你們以後也能一直、一直跟海爾當好朋友。」

　菲娜即刻爽朗地笑著答應，法比歐則面無表情的點點頭，這全讓一旁的海爾抿起嘴來感到非常的不好意思。

「今天啊……就讓我來幫妳們出主意！」

　女人口中說出的，在東口南岸附近的廢棄倉庫群那邊，據說深夜裡會有幽靈出現；在西北區有一處偏僻的給水所，傍晚時那裡會有鬼怪的呻吟；西南區之所以保有的那塊林地，好像是因為以前曾經埋葬了很多很多的無名屍等等，全是吉魯德隆的怪談傳說。有的三個人都已經聽過有些則否，對於初次聽聞的傳說不但各自聽得津津有味，法比歐更是期待著將來三人的冒險而將女人之說好好地記下。

　女人一手撫著自己臉頰，和菲娜像是同齡朋友一樣，談天說地時而歡笑不已──海爾從來不曾見過自己的母親顯露出的神色是如此像個女孩子般的神采飛揚，也是頭一次知道原來她喜歡這類的事物。

　午後時分天光明亮，女人甜笑向離去的三人輕輕揮手，今天三人多了許多的探險地點可以選擇。

　是夜，海爾才回到家中。

「我回來了。」

　砰、砰、砰、砰──　砰、砰、砰、砰──

　老舊教堂的大門正被人用力的敲打，正要離開禮拜廳的利爾德懷抱疑惑前去開門，一打開門，站在面前的是海爾。海爾推了門板一把鑽進門內，跑近了神像，舉起手中石塊就要向祂砸去。

「你在做什麼！這是對神不敬！」

　追上來的利爾德一把抓住了他的手，石塊歪打碰壁之後落地，吵雜的聲音也讓剛就寢的蘇凡特急忙下床離開房間，推開長廊連接禮拜廳的那道門探身查看。

「騙子……對！騙子，你也是騙子！」

　隨著幾字自語，海爾轉而對利爾德咆哮。

　四處探險而比平常還晚回到家中，海爾興奮地想要說出今天所發生的種種。但見自己帶回來的肉乾整齊地平放一旁，他收起聲來心想母親應該熟睡了，並回想起下午她和菲娜聊天時的神采飛揚，不禁偷偷靠近查看母親的臉龐。

「冷靜一點！發生什麼事了？海爾，你先好好冷靜下來！」

　蘇凡特只能在一旁靜觀海爾掙扎想要甩開的模樣，利爾德則緊緊地抓住他的雙手詰問。

　禮拜廳之中竄入了涼意，夜風呼嘯進門的聲音，也像是在支持海爾的主張。

　看著母親，就像她摸著自己臉頰那樣伸出了手，一向討厭自己碰觸身體的她沒有出手阻止，理所當然，因為她已經熟睡了。

　冰涼的感覺於指腹擴散。

「我說你就是騙子！是你說只要跟神祈禱，什麼都會好起來的！」

　從海爾哀怨的神情，利爾德意會到發生了什麼事，所以鬆開了自己的雙手，沒有任何的藉口及辯解。

　即使是小孩，尤其是貧民街的小孩，如見蟲子自樹幹落下，如見倒臥溝中不動的老鼠，如見蒼蠅在惡臭裡聚散飛竄……

　他們當然了解這都代表了什麼。

　滑開指尖讓手掌整個碰觸上她的臉龐，輕呼了幾聲毫無反應，海爾沒有落淚也並非強忍，因為比起滲透掌心的冰涼悲愴，從心中擴散開的只有憤怒。

「喂，菲娜，妳到底杵在那──」

　本來應該跟隨天光敞開歡迎任何人的教堂大門半掩。見到了由菲娜所推開的門內四處毀壞砸亂，血跡斑斑，在海爾循跡探看禮拜廳的深處之際，歷歷在目的是自己正觸摸著臉龐輕呼，像是熟睡般靜靜躺臥在眼前的屍體──

　跪下的利爾德高舉的右手攀住了神像的腳背，低頭頭頂神像所踏之底所向外垂直瀑下的牆面，乾血滿地。

　法比歐將撿起的東西塞入口袋之後，馬上順著長廊想要移動到禮拜廳去。途中經過了蘇凡特的房間，見她趴臥在地的慘狀，即使沒有就近觀察亦明顯可知乏術。加快了腳步跑向前，一右轉便又瞧見利爾德跪在神像之前，他強忍住想嘔吐的感覺走入禮拜廳，望向了大門外呆站不知多久的兩人，最後再瞥了利爾德一眼，咬緊牙關不斷在心中告誡自己現在不能和兩人一樣呆滯原地。

　他越過那就連神像身上也留下了數道裂痕的散亂現場跑往兩人。

「法比歐，怎麼辦……」

　菲娜驚慌失度地問。

「我們先離開這裡，盡快！」

「什麼先離開？蘇凡特呢？她人呢？」

　法比歐無言，可當下的表情足以道盡一切。

「喂……開什麼玩──」

「海爾！」

　法比歐難得大吼後，兩手重重地拍在海爾跟菲娜的肩上。

「拜託什麼都別問先聽我的，我們先離開這裡，還有那個大叔也要叫他快點離開。」

「喔……喔。」

　三人迅速跑到井邊，告知身旁放著木櫃，正蹲坐背靠水井休憩吸菸的男人後，旋即轉頭離開。

　行商的男人察覺三人的神情有異，好奇推開了屋外走廊連接禮拜廳的門後，也趕緊背起家當走人。

　快步返回城市的路上，法比歐異常警戒，一一注意離開關口出來的人車，另外兩人雖然抱持疑惑，但也只是乖乖跟著。就在三人行經南方關口的時候，稽查官一如既往地回看一眼孩子們投來的視線及微笑點頭招呼，沒有任何作為。

　三人順利回到了貧民街。

「嗯？你們回來了啊，我才多瞇了一下這麼快下午了？」

「好臭！你別老是大白天在別人家裡喝酒，現在離中午都還早勒，笨蛋。」

　鑽出棚子的克拉漢自從到手了一枚金幣有了餘裕，天天都喝著便宜的酒，只不過沒有酗到爛醉還有所節制就是。

「怎麼了，菲娜？」

　克拉漢沒有理會臭罵自己的海爾，反而關心起一臉凝重的她。

「所以可以說原因了嗎？為什麼急著離開？」

「對啊！那又不是我們幹的。」

　對於菲娜冷靜的詢問，法比歐只是靜靜地從口袋裡摸出一片經手抓捏過的葉子。

「你從哪裡弄到這東西！」

　克拉漢見其手中物，張大了眼問。

　貓腳草，掌狀葉片二至四裂，鮮少有五。綠色掌中皆有粉紅色或淡紫色的圓形色塊，色塊由同於葉指數量的小圓及一個較大的圓形排列而成，形似貓的肉球，故得此名。

　可以烘製成乾葉細碎捲起如一般煙草吸食，吸食後能夠帶來極為強烈的欣快感，讓人產生夢幻，感覺自己像個英雄一樣。其他作用為呼吸不順、口乾舌燥、嗜睡、便秘等等，倘若長期使用，一次的吸食與下一次吸食的間隔時長以一日為單位來看，可以出現二至五次的極度渴求症狀不等，除非再次使用，不然通常該名渴求者會具有強烈的攻擊性。

　根據鍊金術士調查使用者過後的報告，渴求期間會出現緊張、難以入睡、冷汗直出、腸胃不適、四肢疼痛等等症狀，短期的症狀僅會持續數個小時，隨使用的次數越多及期間越長，產生症狀的期限也會延長乃至數日甚或整週。

　因而，世上有許多的不法分子藉由該症狀得以控制他人，導致許多國家與勞倫斯帝國境內幾乎全部的城市──包括吉魯德隆在內，皆明文禁止貓腳草的種植與散播及其衍生的商業行為，相關被捕者也鮮少投獄，多數直接公開處以極刑。

　可惜具高效又味道良好的貓腳草固然難以培育，但只是種活卻非常簡單，僅需四處可見的土壤與陽光和水。而且就製品層面而言，無論乾燥磨成粉末以鼻吸入，就口吞服，乃至飲用其汁液等有各式各樣的攝取手法，雖然能獲得的快感比起當作菸草吸食時還低，但極易成癮這點仍大同小異，令各國秩序管理階層防不勝防。

「你沒去過教堂應該不知道──」

　法比歐先對著克拉漢說，才轉頭面向海爾與菲娜。

「走廊底轉彎不是有個鎖住的門，門一打開就是往地下的樓梯，這個就種在那裡。」

「地下室沒辦法種吧？」

　克拉漢問。

「那棟樓門後就只有牆壁而已，沒有屋頂，一樓也根本沒有地板。」

「哼，我就知道，利爾德就是個騙子。」

「海爾！」

「幹、幹麻！我又沒說錯。」

「你為什麼老是這、這、這樣……」

　嗚哇────

　菲娜直接哭出聲來，見狀的克拉漢明顯摸不著頭緒，海爾則一時有些慌張，急急忙忙岔開話題。

「法比歐你幹麻先前都不跟我們說！」

「抱歉……」

　在菲娜不時手臂掩面拭淚的哭聲中，法比歐神情落寞的小聲道歉為海爾那張嘴畫上了句點。

「對了，啊你們今天不是餐會？」

　法比歐這才向克拉漢娓娓道來在教堂所看見的情景。

「是嗎，那麼照顧你們的神父死了……不對！那你們應該趕快叫其他小孩先別過去啊。」

　聽了克拉漢的提醒猛然點頭，接著看向菲娜與海爾。

「我沒事。」

　海爾也點頭。

　待菲娜用衣袖擦乾淚水，吸了兩下鼻涕，法比歐很快向兩人分配了人與地點及動線，克拉漢不認識其他孩子所以起不了作用而在海爾家待機。三個告訴三個變成六個，六個告訴六個變成十二個，途中法比歐還要幾個被告知知情的孩子到南方關口前攔截，盡可能在中午之前阻止所有要去餐會的人。

　其後，有個孩子捎來他在南關的人群之中得到的消息，一隊軍方人馬不知從哪獲得訊息，已在前往教堂之前先於南關公告大眾，雖無公佈細因但警告即將出關的人們不要靠近教堂，也要求關口詳驗現正列隊的出入關者。

　午後，幾個孩子們聚集在海爾家所在的巷子裡。其中一個在餐會頭一次舉辦的時候就已經參加，年紀較大，且因為利爾德透過神殿的輾轉介紹而能在西北區的一家商行做工的孩子情緒有些激動。

「我不相信……神父、利爾德神父絕對不會幹那種勾當。」

　他是吉娜的兄長羅西。

　或許有事先猜到這樣的情形吧，法比歐才冒險撿回遺落現場的一片葉子，靜靜的拿出來示眾，並明言入手來源。

「這算什麼？」

「哥哥！」

「這能證明就是利爾德神父幹的嗎！誰知道實際上是你從哪邊弄──」

「夠了吧！你也親眼看到軍隊往教堂去了，還會有其他原因嗎？」

　另一個同為較年長的孩子大吼要羅西閉嘴。

　羅西聽了兩手緊握拳頭，咬牙切齒。

「我知道拉！我知道……這都要怪你，要不是因為你媽，利爾德神父根本不可能去幹這種骯髒事！」

　咬牙切齒並一臉憤愾地轉而吼向海爾。

「……你說什麼！」

　海爾一個箭步一拳直接打往羅西臉上，他也不甘示弱的回擊。

「海爾！」「哥哥不要吵了！」

　周遭的幾個孩子想要拉開兩人，但兩人依然針鋒相對，逼著本來不想管的克拉漢出手制止。

「大叔你誰啊！從剛剛就一直在旁邊，到底關你什麼屁事啊！」

「他我撿到的啦，怎樣。」

「蛤──？」

　兩人臉貼著臉。

「唉，你們兩個真那麼想打的話我來當你們的對手。」

　身材高大的克拉漢兩手各抓住兩人的手一臉認真，並撇了撇頭看向站在一旁的短髮小女孩，吉娜意會趕緊放下拉住哥哥的手前去安撫強忍哭泣的米亞。

　隨後羅西用力甩開了克拉漢的手，轉頭走了幾步。

「混帳。」

　怨憤地一拳打往巷邊的牆上。

「小心我去告訴軍方你們也有貓腳草，走了！吉娜、米亞。」

　羅西回過頭來嗆完便走。

　吉娜拉著米亞，並用擔心的眼神看往一直若有所思的菲娜，見菲娜掛著看得見牙的笑容在臉邊揮了揮手後，自己也微笑輕輕於胸前揮手回應，才牽著米亞跟上羅西的腳步離開，其他的孩子們亦陸續離去。

「他真的會去跟軍方說嗎？」

　面對克拉漢的提問，法比歐搖了搖頭。

「要是說了大家都會遭殃，包括他自己。」

「你他媽又知道了！沒看到他剛剛的嘴臉嗎？」

　羅西快步在寒夜裡。完成了工作，正在趕回落腳處的路上，他發現一個比自己妹妹還小的女孩，抱著雙腿坐在路邊發抖。一心期望自己盡快變成大人的他，想快點過上好一點生活的他，也像其他路過的大人一樣，僅只看了一眼便即離開。

　就要到達落腳處的時候，他忽然想起了，想起了當初和妹妹一起遇上利爾德，到了教堂，那生平第一次嚐到的肉味在自己的嘴巴裡擴散化開。要是當初利爾德也是什麼都不做的普通大人，自己和妹妹說不定早就都死了。而且現在已經有了工作可以賺錢了，自己心中真正想成為的，是利爾德那樣的大人，所以他回了頭。

　利爾德單手扶膝，半蹲著彎下腰，伸出了手。

　小女孩抬起頭，舉手抓住伸來的手回應。

「那個叫米亞的小孩明明跟他們兄妹沒有任何關係，他還是主動幫忙照顧，羅西一直都對周圍的人很好，所以我想那絕對只是氣話。」

「是啦是啦，全──都是我的錯，這樣可以了吧。」

「我沒有那個意思！」

　正當海爾一臉不爽，撩起破布要躲進棚子裡時，菲娜一把拍向他的肩上阻止他。

　啪──

「幹、幹麻？」

「吶，我想，反正教堂變那樣你也沒其他地方去了，而且一個弄不好我們說不定也要和克拉漢一樣被軍方追，那不如乾脆……」

「乾脆？」

「乾脆我們一起離開這個地方。」

「這個地方？哪個地方？」

「吉魯德隆。」

　欸────

　克拉漢、法比歐、海爾一同發出訝異的聲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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