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ilentium（寂靜無聲） - 第一章

多年後遲池在看到年輕人拍的那些關於舊時代的電視劇的時候總會想到伊戈爾，他們的身份或許也能寫成一些暢銷的小說，然後被其他人簡單緬懷和感歎一下。

可惜他們相遇在塵埃落定以後，一切都顯得那麼不合時宜。

伊戈爾的正式名字她也想不起來了，想來也沒什麼特色，伊戈爾這個名字據說是他父親為他取的，但並沒在其他場合用過，他不喜歡這兒的人染指他父親給他的名字，他們總是拿不准發音，或許還會拿蹩腳的日文注音取笑他。他說這個名字只告訴遲池一個人，也只允許她這樣稱呼自己。

幾十年前遲池莫名接到了一個翻譯的請求，對方需要她翻譯幾份俄語報紙，據說會給可觀的報酬，她不缺錢，但在臺灣實在無聊，就應了下來。

那天，有人敲開了她的房門，那是她第一次見到伊戈爾。向她發出請求的那方只告訴她對方是個日本教授，所以當她拉開門時，卻是沒有第一時間反應出這是委託她的那位。

因為與她對日本人其貌不揚的印象不同，伊戈爾雖然清瘦但個子很高，皮膚白皙，鼻樑高挺，很漂亮，也很有禮貌。伊戈爾用紙條寫下了他的需求，她再問伊戈爾更多的東西的時候，對方只是抱歉的看著她，她才意識到伊戈爾不會說中文。

剛剛那對外貌積攢起來的幾分可憐的好感消失的無影無蹤，遲池冷下了臉，讓他自己找個合適的地方坐下。紙條上寫了她需要翻譯的東西，是幾張舊簡報，放在與紙條一併遞過來的文件袋裡。

她將那些文字一一核對，發現都是關於一個蘇聯官員的，他負責一些軍工上面的事，新聞也大多集中在這些方面。寫了兩句，遲池撂下筆，警惕的看著面前的人。

“我不是間諜，這個人是我的父親。”

伊戈爾又遞來一張紙條，上面用英語寫下的是這句話。

“你的父親？”

伊戈爾點點頭，拿過報紙，想用筆把那個名字畫下來，可筆尖在報紙前頓了一會兒，最後選擇拿了張紙把那幾個字抄了下來。

鄧尼斯·尼基丁。

“你不會整張報紙只認識這兩個詞吧。”

遲池開了個玩笑，但真獲得了伊戈爾的肯定。

這人看起來是蘇聯的大官，遲池以前在大陸的時候也稍稍聽過幾耳朵他，和某些人做了合作，但是並不廣為人知。對於私生活，遲池不甚瞭解，更別提他怎麼在遙遠的東南亞冒出個兒子來。

但目前這都不是她需要考慮的，她需要考慮的只是把這些活幹完，他的客戶看起來也是一點都不會篩選新聞，有些長篇大論，但是關於他父親的也就一兩句話。她把這些句子翻譯出來遞給他，他看著文字思考了一會兒，但沒什麼反應。

“你不理解？”

上面是尼基丁早期的一些經歷，包括他在飛機工廠時候擔任工作留下來的痕跡，裡面的單詞稍難，特別翻譯成英語。

“我只會一點簡單的。”

好吧，這不是什麼問題，他打算把這些收起來，等回去翻翻字典，總能理解的。

她就這樣送走了她的客戶，並拿到了一筆錢，雖然這些錢對她來說沒什麼用，她又不是缺錢的人。

他們第一次見面就這樣結束了。

很快，遲池就再次見到了他，她作為為數不多留過學，文化程度又高的人，思來想去，她認為她需要一份工作，於是她去應聘了教學助理，可惜的是面對鋪天蓋地的日語資料的時候，她一頭霧水的被淘汰了。

遲池垂頭喪氣的走在校園裡，迎面就碰到了上次那位財神爺抱著幾本書往宿舍那走。

“你好，在這兒碰到你了。”

她上去打了個招呼，這是她在這兒認識的為數不多的本地人，她可不得緊緊抓住了。

來人見她愣了一下，後又調整出一個合適的笑來。

“很高興在這兒能遇到你。”

他仍舊很有禮貌，然後在遲池熱情打了招呼以後本能地往後退了兩步。

“你在做什麼，一會兒要去哪嗎。”

“下課了，我去吃點東西。”

遲池轉過身，朝向他走的方向。

“去哪兒？不如帶上我？”

他愣了一下，沒有拒絕，算是同意了遲池的邀請，只是和遲池想得不太一樣，他沒去門口某些帶點特色的小攤，而是直接把遲池領到了食堂那。

“好吧，真是個不錯的選擇。”

遲池跟在他後面選了幾樣吃的，在人聲鼎沸中艱難的擠出一條路，等落座的時候已經出了一身的汗。

“我怎麼稱呼您？”

“我不確定，你可以叫我的名字……”

“你的名字？”

說真的，遲池對日語沒有一點天賦，她上次見到他的名字只一回，現在早就忘了乾淨。

“伊戈爾，你可以叫我伊戈爾。”

在她遲疑的時候，對方已經給了她答案。伊戈爾，好吧，在俄文中並沒有什麼特色。

“你為什麼叫這個？”

“我父親給我取的，我很喜歡。”

遲池看著伊戈爾的模樣，總覺著他和他父親的關係有些奇怪，看起來應該很熟悉，但是從伊戈爾收集的那些報紙上看又不是那麼回事，而且沒道理一個跟著蘇聯父親長大的人連句俄語都不會說。

不過這不是她該問的。

“你同事也這樣稱呼你嗎？”

“不，他們叫我日語名字。”

“為什麼。”

“我不喜歡，他們發音很奇怪，而且沒准還會取笑我。”

“所以你允許我這麼稱呼你是因為我會俄語？”

“算是吧。”

伊戈爾給出的回應模棱兩可，遲池飛快的吃了幾口大學堂內的餐食，而伊戈爾還在慢條斯理的處理他面前的壽司。

她碗裡的東西都見底了，伊戈爾似乎才只吃了幾口。

“你拿的東西很難吃嗎？”

終於，遲池忍不住開口問了這麼一句。被這樣提問的伊戈爾愣了一下，然後又看了看碗裡的東西。

“它只是有點涼？而且我習慣會吃的比較慢。”

遲池聽著伊戈爾後面的聲音越來越小，他用叉子輕輕地撥了撥碗裡散開的壽司團，似乎這樣的提問讓他很不安。

“會影響到你嗎？如果你還有事的話我們可以現在就離開。”

遲池無奈的搖了搖頭，她是真沒什麼事，工作又沒有著落，她不介意在這兒浪費她一下午。

而且比起她遇到的人，顯然這位要更敏感一些。這邊她尚沒來過，適應臺灣的惡劣天氣對她一個北方出生的人來說是個不小的挑戰，來這定居的小半年，她幾乎一直在學習各種應對潮濕的方法，以及養成每天出門帶上傘和雨鞋的習慣。後來她一直忙於找工作，想來沒什麼時間仔細探訪這的學校，要不是她前幾日見了伊戈爾，她都想不起來還有這麼個求職的好地方。

可惜失敗了。

遲池輕輕地歎了口氣，然後開始打量起周圍來，戰爭過後，這裡的人該是少了很多，但在這炎熱天氣的裹挾下，顯然人還是太多了，尤其是大學生，有著符合年紀的吵鬧，聽得她頭暈。

“不然我們換個地方？”

應該是看出了遲池的煩躁，伊戈爾試探著提出他的建議，然後拿起盤子裡仍舊沒動幾口的東西和遲池的那份要送回回收盤子的地方去。

“也行。”

在這兒簡直太難受了，她也顧不得什麼伊戈爾的情緒，只想快點逃離這個地方。

伊戈爾回來的時候不知從哪兒給她弄了個扇子遞到遲池的手裡。年初從大陸到臺灣，再到此刻民國宣佈光復的幾時，遲池還沒來得及買了適合這兒所謂秋日穿的衣服，她也是放不下在大陸時請人弄得那些時興的洋裙款式，就一併帶了過來，誰知這兒比上海還燥熱難忍，現在那身喜歡的衣服穿在她身上，就好像在穿一套漂亮的盔甲刑具。

她接過扇子緩慢的搖了搖，撲到她面前的風總算讓她好受了片刻，她認為這種好事伊戈爾也得享受享受，於是把扇子對著他也扇了幾下。

也不知這日本人是靦腆還是怎樣，遲池似乎又嚇到他了，但是她絞盡腦汁是想不起來別怕的英文該拼成什麼，所以只能放棄到嘴邊安慰的話。

“那你這是參軍回來的？”

走在路上，遲池仍舊不斷搖著她的扇子，然後隨意找了個話題。

“沒有，徵兵差些到我頭上，但是他們戰敗了。”

說這些的時候，伊戈爾大概是真的慶倖的，遲池甚至能從他並不熟練的外語裡讀出雀躍的情緒來。

“那些被徵兵的人又要去南部又要折騰到南洋，一路上的環境還不如在這兒，南部比這兒氣候差，甚至還有登革熱。”

遲池點點頭，她還真不知道怎麼評價別人國家的事，特別是本人在場的情況下,於是只能強行轉移個話題。

“你給我的東西可能得一段時間才能翻譯出來，因為有些新聞實在是有些複雜。”

“好，除了那些，可能還有點兒需要翻譯的東西。”

“大概多少？”

伊戈爾思考了一下，提議他們可以去他的宿舍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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