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在亞拉亞曾說過的幹話（卷二） - 第十章　國安事故

　　白潭靠在樹下，一隻手握著掌中型態的終端機查收信件，等待白小嶽冷靜他的腦袋。

　　「你還要氣多久？」

　　四名護衛隊隊員站在外圍警戒，其他人都在營地忙活。大半的人在準備拔營，舉行開祭儀式的祭司們已動身前往中央祭壇，其餘的祭司和護衛隊首腦在祭司營地的通訊車內聚首，商討接下來的路線。

　　兄弟倆待在營地外的林間。不遠處白小嶽一拳擊出，打碎巨石一角；崩落的石屑擦過他的臉頰，被白潭撇頭避過。

　　這是他摧殘的第三顆石頭。

　　白潭面色不虞地警告：「白小嶽，收好你的少爺脾氣。你出發前說過不介意他們怎麼對你。」

　　白小嶽咬牙切齒，沉聲說道：「他，汙辱，我。」

　　「狗咬你，你也要咬回去？」

　　「辱人者，恆自辱。」

　　「既然知道──」

　　「所以，我這是在，救他，消他業障。」

　　白潭放棄溝通，繼續低頭看信。等他再抬起頭，正好見白小嶽就地一擊，將滿地拳頭大小的碎石震起，在空中迅速出腿一一踢碎。

　　他猶豫了一下，關上終端機，還是決定關切：「你的體術在哪裡學的？」

　　白小嶽做人失敗，說不定拜師儀都沒有好好給過，他做為兄長應該要幫忙補一份送過去，順便跟人家道個謝。

　　「西南，隨便，進了間道館。不記得了。」

　　「不記得？」白潭皺起眉頭：「你已經退化到拜師學藝都能隨便？」

　　「沒有拜師。我怎麼，可能亂拜？就拿了，幾本小冊子，自由贈送的，結緣品。」

　　「就算是函授也總有流派傳承和歷史──」

　　「沒看，拿了就練。」白小嶽不耐地打斷囉嗦的養兄：「這在南面，很流行。願意分享的人，不在乎這些。」

　　白潭先是詫異，接著冷笑起來。

　　「在路邊拿了幾本小冊子就敢亂練，你的心未免也太大。」

　　白小嶽落回地面，握住空中墜下的最後一顆碎石，用力砸在地上：「而你，未免，管太寬。」

　　「誰都不確定奇美拉修習體術之後會遇到什麼樣的變數，連尼可都曾被父君勸阻。」白潭並未被他的怒火憾動，冷冷說了下去：「要是你練出什麼問題，不知道自己是傳承何處，到時想找人幫忙都求助無門。」

　　「我只，學個基本。不打算，深造──」

　　不等白潭再說，第三人的聲音突兀地打斷了他們的對話：「你對不聽話的下屬未免太寬容了，『陛下』。如果是我家的孩子犯了錯還敢擺這種態度，我才不會浪費時間跟他廢話。」

　　灰髮男子先聲後人，從營地的方向信步走來，冷漠的嗓音帶著低啞，彷彿隨意插入皇室成員間的話對於他來說是再正常不過的事。白小嶽眼神兇惡，抬首刺了回去：「對。你們都，直接吊死。」

　　他正在氣頭上，養兄還不停說教，耐心早已經到了極限。一見到嶄新的靶子登場，爆裂的槍口立即轉向目標。

　　白潭難以察覺地皺起眉頭，趕在戈沉下臉開口之前分散他的注意力：「找我有什麼事嗎？」

　　灰髮男子不悅地哼了一聲，從挑釁的神術使身上挪開視線。

　　「接下來或許會遭遇荒獸潮。我就問問你需不需要我留下幫忙？」

　　白潭蹙眉沉吟了一下，還在猶豫如何開口，白小嶽不客氣的聲音再度先一步響起。

　　「不必。你回去。滾。」

　　戈悠長地吹了聲口哨。

　　「哥哥坐上王座，你就能犯法回來還橫著走了是嗎？指揮權何時轉移的，我怎麼沒收到通知。」

　　「你不是，軍務相關，當然收，不到通知。」

　　戈拉下嘴角，沉著目光說道：「你真的不該這樣縱容他，白潭。會把他寵壞的。」

　　男人的嘴上喊著白潭，目光卻鎖住白小嶽的方向，親暱的語氣中帶著指使，像在宣示主權。白小嶽不甘示弱，一樣轉向白潭，毫不客氣地指著戈的鼻尖。

　　「他有，公職權，嗎？」

　　「沒有。」

　　夾在中間的白潭頭痛了起來。他太低估白小嶽的脾氣了。

　　「聽到沒。國家特地，定一條法律，不許你公職，可見多討厭你。和我相比，你是有，好到哪裡去？仗著自己，對白麗有恩，就連這樣，還得立法，大家對你才安心。」

　　得了現任國王陛下的助攻，少年轉過頭去，不服輸地嘲諷：「你就算，有國王罩你，也只能經商。我服刑，還是軍職，甩你幾條街。罩你的陛下，已是前任。如果我是你，做人會小心點。」

　　戈剛開始還環著胸口，饒有興趣地聽著，想聽聽白小嶽究竟能說出什麼，但漸漸越聽越陰沉。正當他們都以為他說完了，白小嶽拉下嘴角，換了個神情，視線突然間又冷又硬，盯著戈的澄黃色雙目毫無溫度。

　　「你，還記得自己，以前，殺過多少人嗎？」

　　「白小嶽！」

　　白潭面色大變，卻沒有戈的動作快。下一個瞬間，戈已經來到白小嶽面前，掐住少年脖子高舉過頭。男子在白潭來得及制止之前輕鬆地躍上樹梢，將白小嶽狠狠砸上樹幹，空泛的眼眸盛滿少年扭曲的容顏。

　　「怎麼，想審判我嗎，白小嶽？誰都好，唯獨不想被你這個背叛者說。」

　　「我，沒有背叛──！」

　　白小嶽面色通紅，抓緊了他的手腕努力掰扯，脖頸和手背的青筋都地猛烈暴起，卻無法撼動戈的鉗制分毫。戈對他的抵抗無動於衷，甚至還有餘裕抓著他搖晃，拇指腹抵住喉口往後凹去。

　　「祭司的服務，富饒的國土，你現在享受的一切都是前人的蔭庇，是我們一步一步經歷千辛萬苦，互相容忍互相讓步，好不容易才建立起來的。你才是有什麼資格好說我？」

　　「戈！住手！」

　　戈微微側目，朝衝到樹下的白潭攤開一手：「不是一家人嗎？嵐哥不在，我代替他教訓一下不為過吧？放心，不會真把你弟弟怎麼樣──」

　　「憑你還，沒這資格，屠戮者，劊子手！」

　　白小嶽在空中蹬著腿，不屈不撓地反擊。戈輕巧地將他提起兩寸，往樹幹上撞去。謾罵的話音嘎然而止，空氣被從白小嶽肺中震出，扳緊戈的手腕痛苦抽搐了兩下。

　　「知道為什麼贅婿能夠在麗走後坐上王位嗎？」戈瞇起眼眸，冰冷地問道：「因為他一直都在。換了任何一個人坐上王位，都必定會有某一方不滿，唯獨白潭不會，連神殿貴族都願意賣他面子。這是他應得的尊重！反觀你……」

　　說著，戈冷笑一聲：「你現在光是呼吸，就能讓所有勢力都對你不滿，包括自己的昔日夥伴。真的是很厲害呢。」

　　「那我，還寧願，當年他逃婚──」

　　「夠了！」

　　粗重的鐵鍊從空中落下，甩在戈站的樹枝上。

　　樹枝應聲而斷，在樹幹上留下一道裂痕。空中的鐵鍊轉了個彎，捲住脫落的白小嶽，扯回白潭身後摔在地上。戈無聲地落回地面，比墜落的白小嶽速度還快，兩隻手從容地插入大衣口袋。

　　鐵鍊墜落在地，墊在白小嶽身下捲成整齊的一圈，另一端延伸進白潭腳下的陰影，看不見盡頭。

　　白潭兩手並用，握住鐵鍊收回自己的身邊，冷冷下令：「請你不要再妨礙公務了，即刻離去。」

　　「這是威脅嗎，還是命令？『國王陛下』？」

　　「若有必要，可以兩者都是。」

　　戈攤開雙手，無所謂地聳了聳肩膀：「如你所願，小贅婿。首都再見。」

　　之後，也不見他如何動作，人就從林間消失了。

　　白小嶽從地上爬起，摀著脖子咳嗽。待緩和過來之後，他做的第一件事不是跟白潭道謝，是走回原本的岩石和樹下，心痛地看著受到池魚之殃的樹木。

　　「下手這麼狠，你有想過，樹的，心情嗎？」

　　白潭被氣得一陣暈眩，緊握的鐵鍊在手中顫抖，深深吸了一口氣。

　　「那你有想過我們的心情嗎？我也想知道當年你為什麼不告而別。不管想去哪裡，做什麼，都跟你國籍在哪，從哪裡出發沒有關係吧。你不想說發生了什麼事，至少告訴我們理由，這個國家哪裡配不上你，讓大家死得清楚明白。我才是想不出有什麼事情需要你逃走著去做才能成功。」

　　「你是認真，在問？」

　　「我看起來很閒？」

　　鐵鍊在枯土上打出一道橫溝。白潭鬆開雙手，讓鐵鍊落回陰影裡面，等待著答案。

　　白小嶽撫上樹幹，抿了抿嘴唇，慢吞吞地開口：「我不想，看大家內鬥。白家軍，烈焰堡，千面旗，還有義勇軍……靜月一失踪，大家立刻，四分五裂。表面和平，實際上暗鬥不止。有什麼意義？戰爭都，結束了，我不想再留。」

　　「你不想見到紛爭，為什麼不去阻止？」

　　白小嶽看著他半晌，忽然冷笑起來：「你現在，是想怪我，不負責任？」

　　「你說呢？」

　　「那我就問你。大哥在時，一切都好。大哥坐鎮，連白麗，都得讓步，他卻不。大哥也走了，沒有留下。為什麼你不，質問大哥，卻質問我？」

　　「你不要扯開話題。」白潭對他的答案並不滿意，煙黃的眼瞳因憤怒瞇起，銳利地斥責：「所以你做的就只是逃走？眼不見為淨？」

　　白小嶽轉過身，五指輕摸樹幹上碗口大小的傷痕，沾了滿手汁液。

　　他撫淨石面的碎屑，在石頭上畫了起來。很快，灰暗的石面上出現一名祈請的男子，兩手朝天，虔誠高舉，即使手指乾枯、身體殘破，卻沒有什麼能阻礙他的極樂與喜悅。許多逝去的靈魂心願了卻，順著他的指引，拋去束縛往天際跑去，簡潔的幾筆栩栩如生。

　　白潭在原地沉默地看著。

　　畫完了露西法想像圖之後，白小嶽才重新開口，沉甸甸地回答：「我留下，也沒有用。所以，就走了。」

　　「為什麼沒有用？建國的時候哪裡都缺人手，哪裡都──」

　　「因為我，只會戰鬥，不懂人心。」

　　「那這是什麼？」白潭大步上前來到背後，指著石上的即興繪質問：「不懂人心？不懂人心的人畫得出這種東西？白小嶽，你知不知道你的畫可以拯救無數的人──」

　　白小嶽一巴掌壓上繪畫抹散，被冒犯似地拱起背脊：「那是我的，自我實現，不是，你的工具！你總是什麼，都想利用──」

　　「物盡其用有什麼問題？你不可能要求人人都跟你一樣！」白潭咄咄逼人地踏了一步：「磨合是和平的必經之路──」

　　「我就是不想！」

　　白小嶽轉過頭大喊，指向護衛隊紮營的方向，不客氣地反問：「『富饒』國土，『和平』時代，千面旗，都還有人不滿。出力最少，是他們，喊最大聲的，也是他們！為什麼，連想分享和平，都得被出征？就連幾年前，都還有，內亂不是嗎？」

　　「你不要扭曲事實。那是因為卡蘭王的政策都偏向於──」

　　白潭板起臉想要解釋，又覺得和他說明這個沒有意義，疲憊地吁了一口氣。

　　他退下手鍊，重新放慢語速，撥弄著終端機問道：「內亂在開始之前就平息了。你知道是因為什麼嗎？」

　　「大徹大悟，痛改前非？」白小嶽諷刺地問。

　　「因為一張唱片和一本畫冊。」

　　白小嶽閉上嘴，諷刺的弧度消失，變成一片平坦。

　　「你的潛力是如此之大……你明明有那個能力，卻選擇轉身離開。」白潭越說越沉重，雖努力以憤怒掩飾真實情緒，卻依然擋不住流露的痛心：「居住的領土有能力卻不維護，乃怠惰失職。」

　　白小嶽抬起視線，直視白潭的眼底，原本充滿暴躁與陰鬱的麒麟眼忽然變得平靜。

　　「你想太多了，白潭。我不是老師，沒那麼大能耐。我的潛力，是我的，不屬於任何人。」他緩慢地說：「如果小小的我，就能夠決定，一國的快樂。那，這國家，未免太可悲。」

　　「白小嶽！」

　　「你們的依賴，是一種假象。我只是，將大家的責任，歸還而已。白潭，別人來戰，我只懂反擊。所以，我選擇抽身。」白小嶽攤開雙手，正面迎擊，向他鄭重宣告：「我們，選擇，不戰。」

　　白潭沒有再回擊，而是深深看了他一眼。

　　「你『們』是誰？」

　　白小嶽猝然停頓。過了一陣子，他將右手插進口袋，轉身離去。

　　白潭沉默地跟上，不遠不近地綴在後面。直到回到移動要塞前，兩人都沒有再說話。只是當白小嶽握上門把，往外一拉的時候，門板被白潭按住壓了回去。

　　他拉了一下，白潭又壓了回去。他再拉，白潭再壓。

　　白小嶽殺人般盯著白潭，白潭也如出一轍地看了回去。

　　某種化學反應在空氣間發酵。綠髮的少年勾起獰笑，似乎在問：『你確定要這樣？』白潭也凹下嘴角，輕聲嗤笑，似乎在回他：『來，儘管來，誰怕誰』。

　　兩人的眼睛一齊瞪大，空氣中擦起激情的火花。白小嶽兩手握住門把，一隻腳踩上要塞的外裝甲，盡全力一拉。

　　白潭撤手往旁邊一閃。門板狠敲在要塞的外壁上大力回彈，白小嶽也因為用力過猛往後跌去。在他因衝擊而踉蹌的時候，白潭閃身卡進入口，手臂壓上門框，徹底堵住去路。

　　白小嶽推了他兩下，矮身想從他臂下鑽過。白潭攔截不及，立即轉守為攻，踩上台階也往要塞內竄，打算搶在白小嶽前面登車。白小嶽扯住他的衣服，他重心不穩地向後跌去，便翻身順著墜勢撞向白小嶽，想將養弟一起推下車子。

　　白小嶽勘勘勾住門框，避免了兄弟倆一齊滾下車的命運。難纏的白潭撞在胸口，被他像網子一樣接住，兩手還摟在他的肩上，手肘陰險地黑了他一記。

　　兩個人同時站穩，又一起往登車階梯擠去，在門口扭成一團。

　　「他說，『只有你繼位，不會有人不滿』，但他說得不對。」白小嶽反握住白潭的手，忽然視線灼灼，直視他逼問：「如果是大哥，坐上王位，還會有誰不滿？」

　　「我似乎說了，不要扯阿兄！」

　　白潭露出一瞬失態，被白小嶽推得撞上車門，後背發出「碰」的聲響。

　　「為什麼不？就連我，都知道，他們是看大哥，面子。我和大哥，都有更重要，的事要做，才沒有留下。你們只罵我，不罵大哥，不就是因為，針對我最容易！」

　　打鐵趁熱，白小嶽壓住他的肩膀，往外側推去。白潭冷笑著格檔，往旁邊側扭，將左腳卡進車門後的台階。他後腰一挺，側身想擠上走道入口，立刻被白小嶽插進來的右腳擋住。

　　「看來你在外流浪幾十年，隨年齡增長的只有不自量力。阿兄是『武力』繼承者，你是嗎？能獨自橫跨大陸，邊往返極東、邊訓練皇儲、邊繼續周遊亞拉亞尋找靜月，還同時維繫東西兩側的外交活動？你能嗎？是什麼讓你覺得你們有可比性！」

　　「有多大碗，吃多少飯。反過來才是，『不自量力』！搞清楚，只有你是，氣我不告而別。其他人氣我，是去學神術！懂？」

　　「那麼能被所有人以不同理由討厭，你是否該先檢討一下自己做人究竟有多失敗？還有！」說到最後，白潭從最初的冷嘲變成猙獰怒吼：「你是不是忘了你路上還畫了本亂七八糟的東西？」

　　「把老師，叫『亂七八糟』，誰比較需要，檢討？」

　　等高的少年掐著彼此的關節，一邊的手腳纏在一起，另一邊各自各抵著門框，試圖把對方擠出車門、率先踏進要塞，誰也不肯讓誰。

　　戰局即將白熱化的時候，清脆不失禮貌的咳嗽聲從背後傳來，打斷了兩人的角力。

　　「──咳、咳。」

　　兩人迅速分開，若無其事地向後看去。一身白袍的露西法站在台階底下，雙手攏袖，無奈地注視他們。

　　不知為何，在大正祭司的注視之下，兄弟倆莫名地感到有點心虛。

　　「嶽，那個，卡蘭的法律你可能不熟，我提醒你一下。」露西法矜持地清了清喉嚨：「不論理由，以任何形式禁錮、傷害、或損毀國王陛下的御體，皆構成國安罪。」

　　白潭似乎短暫地忘了這回事。聽見祭司的提醒，他愣了半晌，事不關己地望向天空。微紅的指節被他藏入掌中，在身後交握，難以察覺地縮了一下。

　　白小嶽看看老同學，又看看自家二哥，最後豎起眉頭，兇惡地怒吼：「這是，關節按摩！」

　　趁著這個機會，白潭從容甩頭，光明正大地登上移動要塞。

　　白小嶽目瞪口呆，跳下地來忿忿地踢了一腳雪裡的枯草皮。輸給白潭，他滿心不悅，乾脆也不上車了，悶頭往戶外用餐區走去。

　　他倒在椅子上枕起腦袋，露西法跟在身後，上了戶外區的台階，伸手想摸他脖子上的紅痕，被他一把揮開。

　　露西法失望地搖頭嘆氣。

　　「其他的不說，畫冊的事，我真的覺得你不太厚道。你是否忘了我們也都是老師的門生？恩師被畫成畫冊隆重出道，居然還是從別國傳回來的。陛下是老師的兒子卻最後一個知道，你好歹也考慮一下陛下的心情。就算你一定要做，來封信提前解釋一下很難嗎？」

　　──看來是最後的爭吵被聽見了。

　　白小嶽聞言，從椅子上一彈而起，興致高昂地逼近老同學：「你，有，收藏嗎？」

　　露西法被問得一楞，頓時忘了究責，不自然地別過頭去。

　　「有，有啊……」

　　白小嶽窮追不捨：「違法，時，就收藏？」

　　「可惡，那不是沒辦法嗎？老師這麼美。看，看見那種東西誰還能夠抗拒？」

　　露西法手足無措，一手摀住臉頰，揮舞著另一隻手掌抗議：「都是你害我們跟犯罪一樣！那陣子每個人看到陛下──就算只是在電視上出現都心虛得不敢直視，整個奇美拉居住區都瀰漫著濃濃的愧疚感。」

　　「那也是，你們自己，的選擇。」白小嶽勾起半邊嘴角：「我是在，給你們功課。」

　　他都窮得必須賣畫賺旅費了，哪來的錢寄信？

　　露西法沉默半晌，神色複雜地嘟噥：「有些時候，老實地道歉並不會很難……」

　　「我不。我不覺得，有什麼問題。老師，美，讚。」麒麟少年毫無反省之意，對同窗豎起拇指。露西法沒轍地嘆了口氣，攏起長袍，正想在對面的椅子坐下，白潭的聲音從車內傳了出來：「露西法，切入地點決定好了嗎？」

　　「稟陛下，祭司隊一切就緒。現在正等待護衛隊的決議出爐。」

　　露西法轉向從走道探出半個身子的白潭，恭敬回答。

　　「辛苦了。你們……」

　　話音嘎然而止。白小嶽疑惑地抬頭，見白潭面色如常，只有煙黃的瞳孔看似恍惚。

　　毫無預兆，階梯上的少年身子一晃，就這麼倒了下去。

　　桌子對面的露西法已有準備，早在白潭突然安靜的時候衝上前去，張開手接住摔落的身軀。祭司托著白潭的肩膀將他扶起，小心地帶向車內的休息區。然而才剛登上階梯，白潭便抓住牆角，強硬地制止他的動作，要求露西法轉向走廊的另一邊。

　　「扶我回房間。」

　　「陛下！」

　　「不必處理。」白潭強調，語氣聽起來一如往常。若不是溫度滾燙得彷彿能燙傷露西法的肌膚，幾乎就看不出任何異常：「躺一下就好。」

　　露西法抿唇，勉為其難地掉轉方向。

　　指揮室的秘書金兒帶著全罩式通訊器，正在和各地的觀測站聯絡，沒有注意到背後的動靜。露西法扶著白潭回到房間躺下，一沾到枕頭，白潭幾乎在瞬間失去意識，陷入昏睡。

　　白小嶽一直錯愕地跟在身後，等露西法為白潭蓋上厚毯，才詫異地問：「怎麼，回事？」

　　露西法搖了搖頭。

　　「常有的事。」

　　白小嶽神色莫測，變幻幾次，猶豫地問：「他身體，怎麼還是，這麼虛弱？」

　　大正祭司長並不回答，只是掏出自己的終端機，以訊息的方式聯絡各方通知了一聲，以免打斷大家的工作。過了幾分鐘之後，金兒拿下全罩式通訊設備，看到終端機裡面的訊息才從指揮室匆匆趕來。

　　審查完白潭的狀態，秘書環起胸口，遺憾地說：「這個狀態絕佳地適合祭祀的說。」

　　「先皇仍健在的話。」

　　露西法的語氣聽起來非常不滿。金兒撇了撇嘴，對祭司攤開雙手：「你不開心也沒辦法。就這樣吧，一時半刻也沒什麼問題，我回去工作了。等一下照時拔營。」

　　說完，她滑開房門，連白潭的溫度都沒有探，就這麼大喇喇地走了。

　　白小嶽青著臉色，不明白這是什麼意思，等待著昔日同窗的解釋。只不過露西法暫時沒空理他。待金兒離開之後，祭司隊長取出自己的終端機，做賊心虛似地看了房門好幾眼，躲到離門口最遠的角落。

　　在白小嶽疑惑的注視之下，他縮進桌邊，打開自己的通訊介面，找到另一個聯絡人撥通通訊。

　　幾乎只過半秒，通訊請求瞬間就被接了起來。

　　成年的男子忽然立直背脊，表情嚴肅，規規矩矩地對空氣問候：「學姊日安，我是露西法。」

　　『金兒已經來訊跟我說了。』

　　終端機的另一邊，皇室第一秘書冷酷的嗓音飄了出來。

　　「不好意思，學姊，我不是信不過第二皇秘，只是怕陛下又隱瞞不報。」露西法客氣地解釋，還對著空無一人的牆壁微微彎下身子：「請問有什麼需要注意的嗎？」

　　『出事的時候你在場。他怎麼說？』

　　「堅持回房躺著，不必處理。」

　　『稟照辦理。白小嶽在嗎？』

　　聽見熟悉的嗓音點到自己，白小嶽跟著下意識立正。

　　「在。要換他聽嗎？」

　　『不必。你讓他留下，在陛下身旁看著，其他人繼續原本的行程。陛下恢復意識之前你是最高指揮，金兒會從旁協助，該怎麼辦就怎麼辦。有必要的時候直接遣派白小嶽。』

　　「我明白了。」

　　『還有事嗎？』

　　「沒，沒有。」

　　『那就這樣。你才是指揮，你自己決定，陛下沒休克都不要來找我。加油，祝勝，新年快樂，再見。』

　　琪琪冷淡地說完之後，通訊就俐落地被她掛斷了。

　　白小嶽在後面抽了抽嘴角，看向昏睡的白潭：「真的，放著就好？」

　　露西法嘆了一口氣。

　　「學姊都這麼說了。」

　　「那，我該，為他做什麼？」

　　「說到這個，以前你們在園區裡的住所，老師都怎麼做？」

　　白小嶽回想了一下，艱難地從記憶角落調出蒙塵的片段，尷尬地一頓。

　　「老師也，放著不管。就睡。」

　　「那就先這樣吧。我回去指揮室待機，陛下有什麼事請立刻通知我。」

　　「等等。」白小嶽拉住露西法的袖子：「剛她說，他這樣，適合祭祀，是什麼意思？」

　　露西法回轉到一半的腦袋在空中定格，嘴巴張得老大，忽然像是被施了禁言魔法一樣愣在原地。

　　「你，你自己，去問陛下！」

　　大正祭司撲上滑門開關，飛也似地衝出走廊跑了，留下不明所以的白小嶽滿頭霧水。

　　白小嶽搬來椅子，擺在白潭的床邊。豆大的冷汗從白潭額前流下，滲入髮根與枕頭，被他用毛巾輕輕沾去。他盤起雙腿，瞇起瀏海下方的麒麟目，對無法回應的白潭不悅嘟噥。

　　「當什麼國王，白痴。根本，不適合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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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夢中，白潭回到了空無一物的中央祭壇，初次舉行土地祭祀的時候。

　　東部的祭壇還很新，石磚一塵不染，打磨得發亮。當時是初春，即使剛經歷暖冬，天氣依然寒冷。露西法為他準備了厚重的毛皮氅衣，到時候可以鋪在地上禦寒。但是在白麗的激情之下，小小的氅衣根本無濟於事。光滑的毛皮很快皺成一團，孤單躺在一旁，安靜地充當陪襯的背景。

　　白麗騎在他身上，冰冷的磚紋印著他的背脊。身上的灼熱感伴隨著「種」之殘魂的怨念，幾乎要將他焚盡吞噬。卡蘭王撩起他的捲髮，扣在指尖把玩，細碎地沿著他的下顎親吻。

　　「潭，你好安靜。說點什麼。」

　　「陛下。」他順從開口，嗓音因熱痛而沙啞：「我們的聯姻並不包含專一壟斷性。有許多優秀的人願意與您組建家庭，為您肝腦塗地，共享您的榮耀。您擁有許多更好的選擇。為何您不肯接受其他人的獻身？」

　　卡蘭王國並不是一個擁有悠久歷史的國家，沒有冗餘的傳統需要遵守。

　　作為白家擁戴卡蘭王的條件，白潭以贅婿的身分與開國的女皇結為連理。聯姻時並未協定婚後只能有一個皇夫。卡蘭王貴為一國之主，想要有數個祭祀對象並不是問題，也有無數仰慕者願意投懷送抱。

　　但是，白麗將所有人拒之門外，如同當年追求他時一樣。

　　「以國土維護的角度來說，祭祀的對象越多越好，您沒有必要吊死在一人身上──」

　　白麗不滿地捧起他的臉頰，懲戒似地用力一夾，直接將他的勸戒掐斷。

　　「我追你的時候不是說明過了嗎？白潭，非你不可，你簡直是為我量身打造！從小我就想要你這樣的夫婿，安靜，堅韌，對家庭忠誠，而且離不開餵養，簡直完美。」

　　霸道的十指肆虐了一陣才慢慢放開他的臉，留下一排不顯眼的紅印。卡蘭王低下頭，對他帥氣地一笑，璀璨黑眸閃爍著獵食者的光芒。

　　「優秀又怎麼樣？他們都太有能力了，不會甘心於待在後方。你就不一樣，你不會背叛我，還會跟我一樣拼上性命保護家人。我只屬意你。」

　　她笑著撫上白潭的肩窩，指腹尖繞著分明的凹窩打轉，猛地戳了進去，冰涼的氣息噴上他的耳廓：「除非你喜歡我天天帶著不同人的味道來上你，那麼我或許會考慮收后宮。」

　　他痛得溢出悶哼，不知是因為肉體的痛楚，還是因為那富含羞辱的話語。

　　「叫嘛，潭，多享受一點，不要這麼嚴肅。叫我的名字不習慣的話，你也可以喊喊其他人的名字。比如說……」她壓著他的肩膀，另一手捏住他的脖頸，輕柔地握在掌中揉搓：「跟我在一起的時候，你愛想著誰、愛喊誰的名字都可以，我一點都不介意。」

　　「不可以。」他嚴肅駁回：「這樣對您很不禮貌。」

　　「可以的，我准許你。我只要潭是我的就可以了。白潭，你愛怎麼樣都可以！」

　　白麗調皮地撥弄他的耳垂。他還想再勸諫，溫熱的唇口堵住他的嘴巴，將他的呻吟一併奪取。

　　柔和的尖刺感從各個毛孔鑽入。劇烈的疼痛持續了一陣子，白麗的氣息探入他體內，包裹住他的全身，將怨念與活力都吞噬殆盡。在她的掠奪之下，惱人的灼熱感逐漸退了下去，空氣中都是卡蘭王的氣息。

　　疼痛與激情隨溫度流失，取代的只有舒適和疲憊。充滿冰雪與冷冽松香的氣味讓他昏昏欲睡，他癱著手腳放鬆身體，等待白麗自己盡興。

　　隨著他徹底放棄抵抗，沉淪的身心完全敞開，白麗吻上他的心口吮了起來。

　　大地裡混濁的能量從自己體內流過，被白麗吸進體內。那是種奇異的感覺，躍動的能量黝黑濃稠，負荷著龐雜的資訊，難以解讀。他不是很懂，也不需要懂；他只是個媒介，工作是讓陛下盡興，安靜地等待白麗把事情做完就行。

　　祭壇上的法陣隨著白麗的活躍發出光芒。待陣法的八個角逐一亮起，充能完畢的結界隨之展開。光芒向四面八方散去，慢慢地變淡，最後隱入地底下消失無蹤。

　　白麗長長地舒了一口氣，感官還沈浸在餘韻中，聽起來愉悅無比。

　　「想得出這種祭祀方法的嵐哥真是天才。」

　　嚴格來說，這不是白嵐想的。

　　這種方式在神獸界並不罕見，只是能量的運用會有些區別。知識繼承者默默地想著，卻什麼都沒有說。激烈的餘韻和席捲全身的疲憊讓他不想動彈，亦不想開口。

　　恍惚之中，白麗的聲音從頭頂傳來：「你有吃飽嗎？」

　　他沒有說話。

　　「白潭？」卡蘭王英氣又略帶豔麗的眉眼倏然放大，一隻手探向他的後頸，身軀霸道地壓了下來：「我要自己看嘍──」

　　他抵住白麗的肩膀，淡然勸阻：「陛下，該休息了。國事為重。您得為下一場祭祀保留體力。」

　　「啊……也是呢。你沒問題嗎？」

　　「請不必擔心。」

　　他坐起身子，服侍白麗著衣，又低頭去撿自己的氅衣。彎身時腳下一軟，累得差點絆倒，被白麗一把攬起，扛著出了祭壇。

　　她帶他走下長長的台階，剛踏出石門，金兒和吉爾立刻從地上跳起。兩人用揶揄羨慕的眼神看著白潭，快樂地圍上來繞著卡蘭王打轉，嘰嘰喳喳地和白麗說話。

　　「陛下！歡迎回來！」

　　「享受嗎？」

　　「開心嗎？」

　　「祭祀很成功喔！」

　　「觀測所的數值超級漂亮！」

　　「祭司們剛才在通訊裡感動得都哭了呢！」

　　「是是。」白麗好笑地敷衍，低下頭親了皇夫一口。他被卡蘭王強硬地鉗在懷裡，遭旁人圍觀得有些難堪，又覺得事到如今怎麼樣都無所謂了，靠上女皇的肩膀閉上眼睛。

　　光陰飛逝，場景驟轉。

　　白麗身上蓋著厚重的被子，躺在她的寢宮。女皇的臉龐英秀傲氣，仍像位剛成年不久的少女，自從他第一次在實驗所裡面見到她以來幾乎毫無變化。

　　他坐在床邊，側臉看著虛弱的妻子。

　　「潭，你確定要接這個位置嗎？」

　　「嗯。」

　　「你不適合啊。你該回北門關開間小小的餐酒館，白天去科研院罵人，晚上用平底鍋敲開那些喝醉酒鬧事的笨蛋們的腦袋。最好是打得腦殼開花，再灌點特調進去，看能不能多裝些智商補救。」

　　白潭想勾起嘴角，卻無論如何都辦不到，只能冷淡地扣住白麗的五指。

　　「但是我又擔心……如果不為你找點事做，你一個衝動會跟著我走。得有人在這裡等靜月回來才行，不然等她回來發現大家都不在了，該有多寂寞啊。」

　　他什麼都說不出來，握住白麗的手背壓在臉上。本就偏低的體溫如今更加冰涼，像玄冰一般凍人，不斷地吸走他的溫度，暖意卻分毫都透不進去。妻子的焦距已逐漸渙散，低低的聲音如飄散的柳絮，仍堅持地呢喃：「……我們的曙光公主，得帶她回家……你是她的二哥，到時候可不能不在場。我是，等不到了，就拜託你，連我的份一起……了結曙光軍全體的夙願……」

　　白麗艱難地笑了笑，抬起拇指，溫柔地撫摸他的眼角，蒼白的面上滿是倦容。

　　「我們的人生之中有太多的摯愛突然離去，連最後一面都來不及見到。至少我們有好好道別了，對嗎？我們的緣分，從邂逅到離別，都是圓滿的。不再有任何遺憾了。」

　　「嗯。」

　　候在角落的露西法微抬袖襬，悲傷不忍地掩住面容。

　　卡蘭王彎起眉眼，逐漸僵硬的手指撫過他的髮：「去叫其他人進來吧。」

　　他什麼都沒再說，傾身埋進白麗的胸口，在冰涼的吻落上額頭之後，安靜走了出去。

　　門扇打開，熟悉的光影瞬間黯淡，映入眼簾的是移動要塞裡昏暗的天花板。鋼鐵的要塞正載著他們緩緩移動，因引擎和道路的顛簸發出細微的震動，幾乎難以察覺。

　　白潭的意識有些朦朧，伸手往床邊摸索。地上的人影在他掀開被子之前察覺到動靜，先行一步開口：「要什麼？」

　　「水……」

　　白小嶽為他盛了杯溫水，拿枕頭墊高他的頭，扶著陛下小心地餵了。才抿了幾口，白潭就微微抬手示意，撇開頭拒絕再喝。

　　白小嶽看了看杯子，水面的高度幾乎沒減少，跟用舔的沒什麼兩樣。

　　他抽掉枕頭，把白潭放平，靠著床緣又坐了回去。

　　熱度依舊在肆虐，身體卻拒絕休息。白潭閉著眼躺在床上，耳邊時不時傳來輕微的沙沙聲。白小嶽盤坐在地，椅子被用來鋪放白紙，埋著頭不知道在畫些什麼。房間內一片黑暗，只有鉛筆刮過紙張的動靜和要塞行進的引擎震動聲。

　　「如果，我提前說了，會有人想，跟我一起走。」

　　少年溫吞的聲音從黑暗中傳來。

　　「戰士，是孤獨的，完成使命，終究得靠自己，不借助外力。」

　　白潭疑惑地轉動眼珠，代替無力挪動的脖頸往白小嶽看去。視線的晃動讓他頭暈想吐，遲鈍的腦筋幾乎拒絕運轉。過了好一會兒，他才終於反應過來，白小嶽在解釋自己為何不告而別。

　　白小嶽一勾食指，鉛筆在指尖旋轉起來。

　　「露西法，很得，人民喜愛吧？」

　　白潭闔起沈重的眼皮，沙啞地回答：「祭祀所大正級別以上的祭司，不論種籍，幾乎都是父君的學生和其後代。」

　　白小嶽放下鉛筆，低聲說道：「沒了任何勢力，和平都，有辦法繼續。但沒了，地能所，磨合與統一，無法成功。大家努力，想分享的和平，不能因為我，瓦解。不如，由我去做，離心的那個人。」

　　洪水般的情緒從胸中升起。有那麼一瞬間，白潭的表情幾乎崩裂。他咬緊牙關，壓住雙眼，深深地吸了口氣。

　　「還有。因為，只有大哥，把我當『我』。我，而不是，『尼可的弟弟』，『老師的學生』，『睿智繼承者』。」

　　「但你就是。」白潭甕著聲音：「你就算是你，也不可能變成不是尼可的弟弟，老師的學生。」

　　「我有私事。」

　　寂靜再度瀰漫在兩人之間。白小嶽重新拾起鉛筆，往方才停筆的地方戳去。筆尖碰上紙張，卻沒有挪動，又停了下來。

　　「你，不適合，坐王位。」

　　「這種事情不需要你說。」

　　白潭平淡地回答，接著話音一轉，恢復了十足的諷刺和犀利：「然而這不會改變你私自定契神術，幾十年沒往家裡報平安，還擅自拿父君的肖像權賣錢的事實。」

　　少年抽搐嘴角，皮笑肉不笑地問：「你現在，是每一件都，要計較就對了？」

　　「我是守護國家的公僕，必須公平公正。」

　　「呵呵。」

　　捧場地唸出兩個字，白小嶽埋下腦袋，趴回廢紙上，繼續畫了起來。185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AR0PRBYfoZ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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