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臨的短篇故事集 - 瓦爾斯（上）

「瓦爾斯，你這個混帳東西！你是不是打算丟掉這個飯碗啊，我可不是為了看到這種試算表才將事務派給你的！」

位於奧倫伯爵領的一間辦公室，一名年輕人正被大聲指責。他有著不矮不胖的中等身材，身穿會計室雇員所配給的灰色制服，此刻在主管面前低下頭。

真是夠了，瓦爾斯心想。

一雙褐色的眼眸顯得有些焦躁，眼皮下方也可以見到一層黑眼圈，花了好幾個晚上，將上頭派下來那龐大的資料整理成容易閱覽的表格資料，然而在今早提交時，瓦爾斯遭到強烈斥責。

訓斥瓦爾斯的主管名叫艾恩古。他留著一撮小鬍子，雖然比一般男性要高，但身形卻也顯得肥胖許多。根據瓦爾斯的打聽，艾恩古似乎是伯爵大人親信的家屬，打從這個人五年前被分配到會計部門，一切他說了算。

「真是非常抱歉……但是我已經反覆驗算許多次，並沒有發現問題。可以請您直接告訴我應該如何改善嗎？」

瓦爾斯誠懇地說著，他實在不知道自己該怎麼達到主管的要求。

身為平民的瓦爾斯得以破格受到伯爵領會計部門的任用，歸功於他在相關考試中名列前茅。對於數字計算，他一切秉持著細心和耐心，照理說來資料應該不可能有誤才對，然而主管拿起文件瀏覽不到幾秒時間，卻立刻發現問題。

「問題？這種事情還要我說這麼清楚嗎？連自己的問題都無法察覺，還怎麼對得起你的職位和酬勞？」

艾恩古將文件碰地一聲拍在桌上，用彷彿拿槌子敲打牆壁般的不快聲音說道。

現場沒有任何職員挺身而出，瓦爾斯就這麼被訓話超過一小時，不僅負責的大量文件被打了回票，還必須在今日下班前，重新製作一份提交。

在那之後，瓦爾斯花了整整一個上午重新計算文件上的數字，卻依然沒有發現半點錯誤。如今，他癱軟在茶水間附設的椅子，連取用一杯水的力氣都沒有。

「唉……該怎麼辦，我已經跟米利亞約好要為她慶生了。要是知道我今晚加班，她一定會很失望。」

瓦爾斯一邊嘆氣，腦中一邊浮現一名茶髮女孩的身影。

在六歲時，瓦爾斯的父母因為疾病去世，而在這時收養自己的，是叔叔利維爾。

為了維持生計，利維爾叔叔選擇高危險卻高報酬的搬運工作，此外，為了栽培自己這個姪子，他還介紹瓦爾斯跟一位在商會工作的朋友學習會計事務。

至於米利亞則是叔叔的女兒，當瓦爾斯被叔叔帶回家中時，米莉亞才剛出生，如今瓦爾斯已經十七歲，米利亞也即將滿十二歲。對於瓦爾斯來說，米利亞如同自己的親妹妹。

三天前，米利亞跑來纏著瓦爾斯，說要全家一起慶祝生日，瓦爾斯立刻答應了她，但現在看來，這項約定恐怕難以實現。

「喂，我說你啊，難道是真的不知道嗎？」

這時，瓦爾斯的耳邊響起一道聲音。

他抬頭一看，一個身材高挑、灰色制服的領口大方敞開的男人用嗤之以鼻的口氣道。

瓦爾斯搜尋記憶，好不容易想起來對方的名字是艾格勒，跟瓦爾斯隸屬於不同組別的同事。

「我要知道什麼……？」

瓦爾斯用溫和的口氣詢問，艾格勒則盤起雙手說：

「哼，果然是平民出生。連這種禮儀都不懂。」

雖然他的口氣很令人不爽，但瓦爾斯還是按捺心中的怒火問道：

「如果你知道些什麼，拜託你告訴我。我想好好完成交付的工作。」

「要通過當然要有一點表示嘛，誠心誠意、在數字方面向主管表示你的誠意。這不是基本中的基本嗎？」

「什麼……誠意？我、我怎麼可能做那種事啊！」

一開始，瓦爾斯還感到十分困惑，過了幾秒，他才會意過來。

艾格勒的意思是，為了讓文件能夠被受理，必須竄改帳面上的數字，換言之，身為會計職員，他必須做假帳讓主管獲取中間差額的利益，否則經手的文件會全數遭到退回。

瓦爾斯用比自己想像中還要大的聲音抗拒這樣不法的行為，對此，艾格勒用低沉的聲音說：

「新人，別太小看這個地方了。這裡的規則很簡單，只要你願意做就留下來，不願意就立刻走人。我能告誡你的就是這些，自己好好考慮吧。」

說完，他喝完水，放下陶杯，便離開茶水間。

「可惡……」

先是拳頭拍擊在桌上的聲音，接著是一道微弱卻充滿悔恨的辱罵從室內無力地傳了出來。

一想到無論怎麼樣努力工作都會被打回票，加上自己不過是一介平民，要是提出申訴，搞不好還會連累叔叔等人，瓦爾斯終究還是屈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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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沒錯，你這樣就對了。哈哈，年輕人一開始雖然不懂事，但後面知道怎麼辦事就學得很快。不愧是我們部門的優秀青年。」

「是……很高興獲得您的認可。」

瓦爾斯悄悄握起拳頭，他用幾乎要抽搐的嘴角笑著做出回答。

艾恩古望著重新修改的資料很滿意地點點頭，並且蓋上職章。這樣，瓦爾斯負責的項目總算結案了。

當晚，瓦爾斯準時下班，對於前幾天都加班到很晚的他來說，這是一個宛如夢境般的場景，唯有夕陽照在臉龐所投射的熱度，才稍稍使他能確認這是現實。

「啊！瓦恩哥哥回來了！歡迎回家！」

瓦爾斯穿過城區，回到自己住慣的叔叔的家。才剛開起門扉，米利亞就跑來門口迎接。

米利亞面色紅潤，臉上掛著純真的笑容，齊肩的茶色的頭髮也輕輕搖晃。她總用瓦恩這個暱稱來稱呼瓦爾斯。

而不知道是不是因為生日而過於興奮，他還以雙手挽著瓦爾斯的手，接觸的部位能感受到柔軟的觸感。

這時，身後傳來一道聲音。

「喔、瓦爾斯，你回來啦，擋在門口做什麼，還不快點進去？」

叔叔利維爾也恰好回家，雖然嘴上嫌著他，卻用寬厚的掌心拍了拍瓦爾斯的肩膀作為慰勞。

「嗯、我回來了，米利亞、利維爾叔叔。」

一時之間，瓦爾斯覺得嘴裡充斥著苦澀，但他卻硬是將這種感覺吞下，向兩人問候。

當天，利維爾家舉行盛大的生日派對。

瓦爾斯的叔母艾倫準備了極為豐盛的晚餐。

烤得極為柔軟的麵包、濃厚鮮美的蔬菜湯，以及各式的料理。

每一樣都好吃得讓人彷彿下巴要掉下來一樣。

飯後，瓦爾斯幫忙著叔母收拾碗盤，至於米利亞則在跟父親聊天。

「那個孩子非常開心呢。前陣子你因為工作比較忙，她總是在問你什麼回家。」

一邊整理桌面，一邊將碗盤收拾到廚房，叔母瞇起眼睛，並且微笑道。

「是啊，還好今天順利回家了。我還獲得主管的讚賞。」

明明沒有半句謊言，但瓦爾斯卻覺得心中有塊淤泥堵住一般，他刻意專注在碗盤上，沒有與叔母四目交接。

「唉呀，這是真的嗎？不過，你是很優秀的孩子，主管想必是看見你的優點了吧。」

叔母用溫柔的口氣道。面對這句話，瓦爾斯無法輕易認同。

優秀的人……？

不，不對。才不是這樣。

犯下那樣的錯誤，瓦爾斯已經沒有資格能坦率接受這樣的讚美了。

用取巧的做法來達成目的，明明知道是條不對的道路，卻依然選擇這麼做。

真是太差勁了。

「叔叔的腳傷已經好了嗎？我看他今天似乎有出門的樣子。」

最後，瓦爾斯像是逃避般轉換話題，叔母則回答說：

「已經過了一段時間，應該快好了吧。不過，還是得換藥，也不能做太粗重的工作。你也要幫忙盯著他喔，瓦爾斯。畢竟他有時候會趁著人家不注意時亂來，跑去支援商店的工作。」

「這樣啊，叔叔他還是一樣閒不下來呢。」

大概在一個月前，利維爾在工作場所因為意外受傷。雇主不僅只做最低限度的賠償，甚至以無法繼續工作為由開除了他。在這一陣子，這位叔叔都得以木製的拐杖輔助才能行走，此外，也得按時替換傷藥才行。

或許是為了不讓家人擔心，利維爾在瓦爾斯等人的面前從不示弱，甚至用「趁這個機會休息一下也很不錯」這樣的話來自嘲，並積極尋找下一份工作，有時也會替商家或鄰居打打零工。

不過，如今家中的主要收入來源是瓦爾斯，他無論如何都不能被開除。

「放心吧，叔母。叔叔他沒有問題的。」

彷彿同時也在告訴自己「一切都沒問題的」一般，瓦爾斯將擦好的碗盤放回原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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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哎？這是要送給我的嗎？」

望著眼前的手環，米利亞不禁睜大眼睛。她用「真的沒問題嗎，這個很貴吧」的眼神望著瓦爾斯，後者輕輕點了點頭。

這個飾品上頭不僅有花兒的圖案，綁繩也經過設計而富有美感，確實要價不斐。

但好歹這是妹妹難得的生日，瓦爾斯決定要好好慶祝，因而購入這項禮物。而從一方面來說，能察覺到物品價值的米利亞，似乎也在不知不覺間變得成熟許多。她不僅長得好看，還十分善解人意，想必再過幾年就會成為許多男人傾慕的對象吧。

「是啊。米利亞，生日快樂。」

聽到瓦爾斯誠摯的祝賀，米利亞的臉頰染上緋紅。

「謝謝你，瓦恩哥哥……我會好好珍惜的！」

「嗯，儘管拿去用吧。」

聞言，米利亞鑽進瓦爾斯的懷裡，用嬌小的臉頰磨蹭他。

「那個，瓦恩哥哥……今天是我最開心的一天，晚餐很豪華，還收到這麼好的禮物。我覺得很幸福。」

瓦爾斯輕輕摸著她的頭，梳理著她的髮絲。而米利亞的話似乎還有後續：

「瓦恩哥哥是不是發生了什麼事呢。你看上去好像有點沒精神……是我想多了嗎？」

一時之間，瓦爾斯有些愣住了。幸好懷中的妹妹看不到他現在的表情。

在竄改資料的當下，瓦爾斯的雙手都在忍不住顫抖。回想起當時的場面，他撫摸米利亞的動作也在不知不覺間停了下來。但他很快查覺到這件事，並恢復了動作。

「我不要緊。米利亞大概是累了吧，差不多該睡覺了。」

「嗯……」

懷中的米利亞似乎真的感到昏昏欲睡，不過她的手依然抓著瓦爾斯的衣服捨不得放開。

「真拿你沒辦法。」

即便變得有些成熟，有時卻也會像現在這樣撒嬌。瓦爾斯將米利亞抱了起來，輕輕放在床上後替她蓋好被褥。

「晚安，米利亞。」

米利亞發出規律的寢息聲，瓦爾斯望向窗外，今晚的夜空沒有月亮、沒有星星，什麼都看不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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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辦公室來了新的同事，對方似乎是從其他地區前來實習相關事務的新手會計師。

由於其他老鳥職員不願意撥出自己的時間指導新人，這件事情便落到資歷最淺的瓦爾斯身上。

「莉茲小姐，這個文件的計算出了問題，麻煩替我修正一下好嗎？」

「不好意思，請問是哪裡出錯了？」

「像是這種預算，需要考慮期貨……換言之，必須用這一季農作物的預估價格進行試算，所以應該先用公式推導數字，否則直接代入的話會跟實際上的徵收有所差異。」

「原來是這樣，我明白了。我立刻著手修正。」

莉茲點點頭，她有著一頭棕色頭髮，臉上長著些許雀斑，臉上不容易看出當下的情緒。不過，她十分認真面對交付的工作，這點獲得瓦爾斯的好感。

結束交流後，莉茲很快將文件修改好了。負責檢查的瓦爾斯逐個項目閱覽，最後抬起頭說：

「沒問題，剩下交給我吧。妳可以稍微休息一下。晚一點我會再指派你一點工作。」

「唉……這樣就行了嗎？」

莉茲的語氣中傳達出訝異的情緒。瓦爾斯做出回應：

「適當的休息能讓腦袋放鬆，這樣之後的效率也會提升。比起長時間暈頭轉向工作，趁現在比較不忙的時候調適，我想會比較好喔。」

聽到這番話，莉茲愣了一下，接著說：

「……這麼說也是，好吧，不過，有需要幫忙的地方請立刻吩咐我。」

「好，那到時候再拜託你了。」

莉茲離開後，瓦爾斯將她所提交的試算表謄寫一份，並用鑰匙打開辦公桌的抽屜，把其中一份放了進去，重新鎖上。

接著，他開始著手修改另一份文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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