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緣起，緣滅》及其他散文 - 緣起，緣滅

嚴嚴寒冬，正是犯相思病的季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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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我已有十許年不曾見過秦子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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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戰後，他流落異鄉，我紮根家鄉，從此我們彷如一對玩捉迷藏的小情侶，只是無意中撞進迷宮，誰也找不到誰，然後足足失散了十餘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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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餘年，自有數不盡的變化。當年那奪目珍珠，早已成了一顆被磨去鋒芒的魚目，過去那些青蔥歲月，彷彿只是數不清的夢中的其中一個，還未細細品味，卻已匆匆離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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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與秦子明的記憶總是那樣猶新，尤其是收到他最近突如其來的來信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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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信中道：「小蘭，十六年了，我終於找到你的地址了，你可讓我好找啊。下周我便要回國了，可否與我見一面？就約在西湖湖畔，星期三，下午四時，不見不散。子明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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閱畢，我噗嗤一笑。這麼多年過去了，以為他會有所收斂，哪知他語氣仍是如此不羈，也不知每一隻字裡，蘊含了多少真情實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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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我又是在期待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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瞥了眼床邊的丈夫，我偷偷拉開床頭櫃，把信胡亂夾在其中一本書裡，就像多年前那般，總以為掩飾了，就真的消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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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星期三約了人。」我還是忍不住告訴丈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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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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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就不問問我約了什麼人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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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約了什麼人，與我何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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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知結局如此，我到底為何要自討無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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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伸手拉了拉床頭燈，隨著燈熄滅，我緩緩躺在柔軟寬敞的大床上，明明雪白的被褥都是軟綿綿的，卻感覺到壓迫感甚重。我緊閉上眼，往事一絲一縷地浮現於腦海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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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湖湖畔，我自然知道是什麼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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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秦子明初次向我表述心跡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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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個下著毛毛春雨的一天，西湖湖面氤氳繚繞，湖上小船身後留下一個又一個的漣漪，更添神秘感。湖畔楊柳輕觸湖面，有些則隨著細風飄逸，吸引孩童追著風嘻笑玩鬧，大人緊緊跟在身後，怕小孩一失足掉進湖裡。而在那石雕欄杆前，站著兩抹肩並肩的身影，曖昧濃罩著沈默的二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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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時的我仍是青春少艾，綁著兩條麻花辮子，身穿寶藍色碎花旗袍，臉上兩抹紅暈不多不少映襯出少女的嬌媚。而他身材挺拔，穿著深灰的中山裝更顯英氣十足，頭髮整齊地往後梳，高挺的鼻樑上，是那金絲幼框眼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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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不發一語，徐徐向我遞來手，眼眸裡是無盡的柔情蜜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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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情此景，此時此人，使我情不自禁地伸出手，輕輕搭在他的手心上。只覺他手一僵，不久後，便將我的小手柔柔包裹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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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剎那，不夾無謂的話語，不含多餘的感情，沒有一絲雜質摻和，只有最真摯、最純粹的愛慕之情，然後就在湖邊散起步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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忽然，肩上多了一朵粉紅的花。那是春風帶來的花。我將其捧在手心，莞爾一笑，這種感覺實在得讓我心心念念以為這一切都是美好的開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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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一陣刺耳駭人的砲火聲卻毫不留情地打斷這場美夢。回憶裡，我依稀記得他認真的神情，在那擁擠不堪的火車站，他依舊牢牢握住我的手，道：「等我。」說罷，便隨著家人上了火車，踏上自己的逃亡之路，獨剩我一人留在那充斥著離別之痛的火車站，愣愣看著遠去的火車，火車噴出的蒸氣模糊了我的雙目，眼眶的濕潤，心臟的刺痛，想必亦是源於此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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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等，便是十年。少女吹彈可破的白皙肌膚開始黯淡下來，眼角還添了幾個摺子。家裏人開始催促著我的婚事，道：「你真打算就如此乾等那小子一輩子，不結婚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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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反正前路茫茫，於是無知的我就如此草率地嫁了人。他們說對方是替洋人工作的商人，在這個時代很吃香，所以讓我無論發生什麼事，都得多將就下他，不要隨便與他拌嘴，說是這樣便能過得幸福。我一一答應下來，殊不知我連幸福爲何物也不知，或許其實我早已體驗過幸福，卻身在福中不知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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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惜時光不能倒流，人還是要向前看，沿途掉丟的，再也尋不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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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就一直向前看，看著看著，轉眼間便到了星期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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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去工作了。」丈夫拿起擱在沙發上的西裝外套，戴起金錶，輕輕撩撥額前的碎髮，淡淡說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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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慢走。」不帶感情的小劇場，每天都在上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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送了兩個小孩上學後，我按耐著雀躍之心回到房間，打開衣櫃，準備下午的約會。我翻找著衣櫃，而遽然在衣櫃深處，尋到當年那條碎花旗袍，只是如今我已是二子之母，少女的曼妙身姿早已不復存在。凝視著自己愈發臃腫的身材，我苦澀地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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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奈之下，我穿回那帶西方風味的素色深棕連身裙，衣領與手袖處繡著蕾絲花邊，腰間束著奶白的腰帶以凸顯那若隱若現的腰線。我沒有束髮，只是簡單把秀髮梳順了，再取過一對如紅豆般的鑽石耳環，輕柔地把它們穿在兩邊耳洞，最後在手腕處點上一抹清淡幽雅的茉莉花香花露水作點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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抬首一看鏡子中的自己，努力想要尋到年輕的痕跡，但再多的修飾，依然遮不住歲月帶來的疲態，映入眼簾的，儼然是一副貴婦模樣，尤其是左手無名指上的鑽石戒指，特別突兀顯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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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的不得不認老了。」我輕撫著額上那幾道淡淡的皺紋，抿嘴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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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套流程下來，已到了赴約的時間。我拿起精緻小巧的手提包，穿上米白色的大衣，雙腿伸進黑色的高跟鞋，再次打量自己一次，才滿意地踏出家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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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午四時，我準時到達西湖湖畔。見他仍未到達，我在湖畔散步起來，感受著寒冬中凜冽的強風，不知不覺便走到當年我倆定情的地方。歲月不饒人，還不饒物，那時平坦光滑的石雕欄杆如今已被歲月侵蝕，逐漸變得凹凸不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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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當我想撫上這老朋友，一把熟悉的聲音從身後傳來：「小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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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迫不及待轉過身，看著眼前這張熟悉又陌生的面孔，百感交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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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明，真的是你。」我打量著他。他換上黑色西裝，戴著一頂黑高帽子，外套口袋內放著一隻懷錶，最重要的是，他的左手無名指上，戴上了一隻銀戒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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久別重逢，窘態百出。二人站在原地，誰也不敢先開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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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時，他微微一怔，走近道：「小蘭，你這是嫁了嗎？」垂眸一瞥，他正指著我的戒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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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不也是嗎？」我反指他的戒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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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從未在他臉上看見如此錯愕的表情，但過了不一會兒，他又回復一如既往的神情：「噯，我還怕你這傻女人真會乾等我十六年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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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可想得太美了。」心裡不知為何泛起一陣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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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你，過得好嗎？」我們之間何時多了這麼一層隔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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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還好吧，有了兩個孩子，生活過得還算充實。你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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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現在是個商人，可沒你那麼幸福，還沒有孩子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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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商人嗎？真巧。」我喃喃道，「我丈夫也是當商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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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嗯，有空會來拜訪一下。真想知道你的丈夫會是個怎樣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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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也不知道，好笑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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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你要是問我我內子是個怎樣的人，我也只能說她是個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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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真會拿我打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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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現在可是比任何時候都要認真，就連……連結婚那天也不及今天的萬分之一。」真罕見，能言善辯的他居然結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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伴隨而來是一陣寂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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或許是久別重逢的尷尬，又或許是我們都沒有遵守諾言而生的內疚，我們不約而同看向那無垠的西湖景色，像要尋回我們失去的這十六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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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生之年能再見你，真好。」他忽然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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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也這麼覺得。」我附和道，「要是你能早六年找到我，那就更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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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啊。」他輕笑道，「可惜回不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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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湖上的鴛鴦尚能戲水，鶼鰈尚存深情，可我們，什麼也沒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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驟看四周，風景依然怡人，人群依然熱鬧，但物是人非，我們都知道所有事情在他離開的那刻起，就已經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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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如我們這對老情人，就再散一次步吧。」我提議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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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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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像多年前那般，我們在西湖湖畔散步，但這次沒有令人怦然心動的牽手，也褪去了年少的青澀，空剩無盡的唏噓。重逢了，卻終究改變不了我們的結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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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時，天色變得白茫茫一片。一瓣雪花落在我手上，片刻後，便化為水，最後消失得無影無縱。我想，人生中最美好的事物，大多亦是如此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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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放下吧，我告訴自己。雖不知道重逢後的將來會如何，但秦子明，永遠都會活在我的回憶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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